臨淵城地處大燕王朝中部,得名於京城附近的‘落魂淵’。

落魂淵是一條大裂穀,最窄處不過半裏,最寬處已經變成了盆地,橫貫玉瑤洲東西,幾乎把玉瑤洲撕成了兩塊;而這條裂穀的始作俑者,便是掙脫天道束縛的南方之主‘竊丹’。

在全玉瑤洲修士齊心協力之下,滅世天災早已經平定,落魂淵也穩定下來,變成了和荒山類似的秘境;雖說大戰時遺落的法寶仙兵早已被九宗搜刮殆盡,但總會遺留兩件,在某些前人未曾涉足的地方等候良主,引得各方修士趨之若鶩。

落魂淵太長,臨淵城的位置,處於落魂淵的中段,距離裂穀還有數百裏的距離;落魂淵中不乏凶獸、靈獸,大燕王朝在京城和落魂淵之間修建了關卡,百姓禁止涉足避免出事兒,隻有修行中人能入內,關卡的名字久而久之,也就變成了‘臨淵港’。

相較於仙人滿天飛的臨淵港,距離不算太遠的臨淵城,看起來要平靜很多,除開規模龐大,其他與凡世城池無異。

臨淵城修建有一百零八座坊市,橫貫全城的正街有八條,寬約十六丈,沿岸植三千楊柳;縱向長街三條,正中的青龍街,直通城池正南的巍峨皇城。

偌大城池人口不下百萬,每當落日沉入山巒,萬家燈火亮起,臨淵城就好似盤踞在遼闊天地之間的一隻巨獸——縱橫交織的街巷是巨獸的血管,川流不息的行人是巨獸的血液,而這隻巨獸的心髒,便是處在凡世頂端的大燕皇城。

青龍街盡頭,層層疊疊的樓閣宮闕,堆砌出了整個玉遙洲最大的一座皇城。

皇城東側,還有一座稍小的宮城,名為興燕宮,原來是大燕皇城未擴建前的舊址,後來改為東宮;如今帝都之內的仙人凡人,一般把這裏稱作‘太妃宮’或者‘太妃殿’,大燕王朝的‘二聖’,皇太妃上官靈燁,便居住在這裏。

雖說是皇城舊址,但太妃宮的規模依舊很大,沒了皇城的各種內務機構,隻住著一個人,致使偌大宮城看起來罕有人跡,隻亮著星星點點的燈火。

月上枝頭,太妃宮正中的大殿內,四根盤龍巨柱,支撐著金碧輝煌的穹頂。

一名宮裝美婦,坐在大殿正中的雕花軟榻之上,目光透過麵前的珠簾,眺望著視野盡頭根本看不到的胤恒山。

宮裝美婦從外貌上看不出年紀,墨黑長發自肩頭垂下,披散在華美宮裙之上,容色晶瑩如玉,淡金色的坎肩搭在肩頭,繡著祥瑞紋飾的腰帶,將腰肢束起,頭戴金色珠釵,清雅高華,看起來就好像隻是一位美豔不可方物的俗世貴妃。

但宮裝美婦的眼睛和凡世女子不同,不帶半點煙火氣,澄澈雙瞳之間,好似含著浩瀚星海,空曠而寂寥,如同從九天之上,看著身前的形形色色,明明近在咫尺,給人感覺卻像是隔著萬裏之遙。

這個眼神很像胤恒山頂端的金裙女子,不過如果有人湊近仔細打量,還能看出二人的區別——胤恒山的金裙女子,眼中是天上星海與腳下山河;而宮裝美人的眼底,隻能看到蒼天的浩渺,卻沒有大地的厚重。

可惜,世上很少有人,能同時見到這兩個女子,更沒人能把兩個超然於世的女子,並排排放在一起觀摩褻玩,自然也就沒人發現這一點。

暗含星河的澄澈美眸,讓宮裝美婦身處皇城,卻隔絕於凡世,在簷角宮燈的映襯下,猶如三千宮閣之間的一樹梨花。

這份與生俱來的出塵,配上俗世貴妃的妝容,就好似九天之上的仙子不慎墜入凡塵,美豔之中又帶著幾分籠中雀般的淒楚。

宮裝美婦便是上官靈燁,也是這座太妃宮的主人。她之所以被稱之為‘二聖’,倒不是因為憑借鐵鏃府的超然背景,架空了大燕君主自己掌權,而是因為勞苦功高,輩分又太大,才得來了這麽一個尊稱。

上官靈燁在這座宮城住下,至今已經有八十年,先後經曆三任帝王,現在的大燕皇帝,都得叫她奶奶。

八十年的時間,對修行中人來說,也是很漫長的一段日子。

上官靈燁是當年的鐵鏃府青魁,生而為仙,天資卓絕橫冠九宗。當時她有一個特別的尊號,叫‘小上官’,整個天下的所有人,都把她視為上官老祖的繼承人,連她自己也是這麽認為。

可忽然有一天,坐在胤恒山之巔的那個人,丟給她了一封俗世的婚書,讓她入宮當大燕王朝皇帝的妃子,沒有任何理由,甚至都未曾親自露麵。

上官靈燁覺得老祖如此安排,定有深意,自己離開鐵鏃府,進入了這座巨大的牢籠。

這一來,就是八十年。

八十年的春秋交替,上官靈燁看著自己名義上的夫君,從正值壯年,變得垂垂老矣,最終死在病榻上;再到新的君主,重複一樣的生死輪回;然後又看著牙牙學語的小孩,重新成為坐鎮萬裏山河的君主,生生死死仿佛沒有盡頭。

而她待在這座凡世城池,整日處理無關緊要的凡塵俗事;修行一道如陸上行舟、不進則退,上官靈燁眼睜睜看著曾經不放在眼裏的弱者,成了各宗的核心人物;看著一輪又一輪的新人,從背後追上,走到了她的前麵。

八十年時間,上官靈燁自信能走到這座天下的最頂端,甚至走到老祖的前麵,但她就這麽在一個俗世牢籠裏,寸步未進待了八十年。

上官靈燁起初還認為,老祖是在磨礪她,但八十年下來,再好的璞玉,也被磨沒了,這樣的磨礪,有什麽意義?

……

大殿內沒有侍候的宮人,隻有燃著嫋嫋熏香的幾尊銅鶴,側麵香案上,掛著一幅金裙女子的畫像,燃著三炷香火。

鴉雀無聲的寂靜,持續了不知多久,一方水幕,緩緩從珠簾之外浮現,漸漸凝聚成了一幅畫麵——遼闊江麵上,渡船逆水疾馳,船樓頂端,蹲著個身材魁梧的絡腮胡漢子。

“師叔?看得到嗎?喂?……”

粗獷的聲音,回響在大殿裏。

宮裝美婦收起心神,靠在了軟榻之上,柔潤卻又清冷嗓音,傳出了翠玉珠簾:

“如何?”

水幕後的司徒震撼,蹲在渡船頂端的掩月宗徽記之後,小心翼翼地注意著四周:

“少府主已經上船了,十天後就會抵達臨淵城,老祖化身的凡人小姑娘,一直在他跟前,寸步不離。我本來不想坐一條船,但不坐這條船,下一條得等半個月,不知道老祖發現我沒有……”

宮裝美婦輕輕抬起手,水幕在殿內消散,又恢複了往日的死寂。

她從軟榻上起身,挑開珠簾,來到燃著三炷香的畫卷之前,抬眼看著上麵的女子。澄澈雙眸中,情緒不停變幻,偶爾也會露出憤懣、不滿等負麵情緒,毫無遮掩,畢竟畫卷上的人,已經很多年未曾看過她了,可能早就把她給忘了。

她不明白,往日居於九天之上,近乎無所不能的老祖,怎麽會選那樣一個普通的凡人成為鐵鏃府的青魁,甚至不惜自降身份,親自給那人護道。

她沒看出那人有任何強於她的地方,從頭到尾唯一的亮點,可能就是會一手‘劍一’。

但這點亮點,和當年的她差之萬裏;她生而為仙,從出生開始就和凡夫俗子天差地別,隻有她不想做的事兒,沒有做不到的事兒,她若是走劍道,不會比那個凡夫俗子差半分,甚至會做得比他還好。

可老祖偏偏就選中的那個人,把她放在這俗世深宮之中,整整熬了八十年;她不服氣,卻連和老祖對話的資格都沒有……

宮裝美婦在畫像前站了良久,眼底情緒變幻,最終沒忍住,開口詢問道:

“那個南荒的野小子,到底哪點比我強?”

大殿中寂寂無聲,帶著憤然和不公的語氣,卻好似一個人獨處時稍顯瘋癲的自言自語。

久久未曾得到回應後,宮裝美婦抬手從供奉數十年的香壇上,拔出了三炷香,砸在了金裙女子的畫像上:

“我在臨淵城八十年,兢兢業業輔佐君王、監督朝臣,未曾有一天懈怠,未曾做錯過一件事,我到底哪裏做得不好?”

“你把我在這裏關了八十年,至少給我一句解釋,我到底哪裏做錯了?!我也是你徒弟,你憑什麽如此待我?”

“我知道,你怕我,你怕我超過你,取代你的位置,才把我放逐於凡世,是不是?”

“你說話啊!”

……

逐漸歇斯底裏的言語,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的獨角戲,能聽宮裝美婦訴說的,隻有宮燈照耀下,在地上拖出很遠的影子。

影子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宮裝美婦緊緊攥著手,雙眸發紅,盯著畫像女子許久後,又拿起香壇砸了過去。

咚咚——

銅質的香壇,在大殿裏彈了幾下,發出幾聲悶響。

宮裝美婦努力克製情緒,卻抑製不住心底的委屈與不公,她咬牙道:

“好,你斷我大道,我也不讓別人好活,你信不信我把那小子……”

話語戛然而止。

哪怕畫像上的女子毫無反應,隻是死物,後麵的氣話,宮裝美婦終是沒敢說出來。

因為她知道,那個人肯定聽得到,隻是不想回應她罷了。

咕嚕嚕——

香爐滾了好幾圈兒,最終停在了大殿中央。

宮裝美婦愣愣站了很久,等著畫像的回應,哪怕是一句責罵也行。

可惜得到了結果,和往日數十年如出一轍。

隨著時間推移,宮裝美婦的情緒逐漸平複。

她吸了口氣,轉身撿起香爐,重新放在畫像下,又取了三炷香,點燃插在其中。

等青煙嫋嫋燃起,宮裝美婦又恢複成了方才那個雍容華貴的太妃娘娘,認認真真行了一禮:

“徒兒失態,還請師尊勿怪。”

可這句話,同樣也隻是說給自己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