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暗黑雲,纏繞著起伏迭宕的羅刹峰,一層層掩蔽了這座山的嶙峋陡峭,沉沉地座落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氤氳的煙霧中。

陡地,尖銳的呼嘯聲劃破天空!

三道黑色侏儒般的小影子飛竄而至,閃人遮掩著山峰的雲霧中。一道雪白的光芒急追而至,禦劍而行的青衫身影飄飄若仙,有如雷電般迅速無比。

禦劍人影後追先至,擋在那三道黑色人影前,那三人連忙止住步子,驚慌地不知該前進還是該退後再逃。那人腳下之劍發出陣陣懾人的劍芒,沉穩地止在半空中。

隻見那劍上之人身形高挑,英挺端俊的臉十分年輕,劍眉下目若朗星,睥睨著那三道鄙瑣的妖影。

三名小妖發出驚慌的尖叫聲,一竄便竄進了山壁邊的洞中。

年輕的禦劍者冷冷地說道:“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們能往哪裏逃?”

他隨手一揮,腳下之劍倏地抽出,飛旋疾閃,化作一道光芒,收人他的袖中。

他淩虛的身影這才緩緩落地,正欲追人洞中之時,一陣低啞的聲音喚住了他:

“劍仙請留步!”

他轉頭一望,身後竟爬出了一個怪形怪狀的褐色土怪。

持劍者冷笑道:“好妖怪!旁人見到我逃之尚且不及,你居然自己送上門來?”

土怪縮了縮身子,道:“劍仙,劍仙您劍下留情,小妖鬥膽冒死前來,是……有個不情之請……”

持劍者望定了土怪,隻見土怪微微伸出手,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嘛……想向劍仙相借純陽神劍……”

“借劍?”禦劍青年感到既訝異又可笑,“我全仗此劍降妖除魔,將純陽劍借你,如何剿滅妖邪?”

土怪忙道:“劍仙請明查,小妖貿然借劍,實在是有萬不得已的苦衷!”

青年笑道:“你以為將我的兵器騙走,就能幸免於難嗎?”

土怪道:“劍仙您千萬別誤會,您隻誅元凶首惡,相信不會為難我們這些成不了大事的小妖。我們也被其它的妖魔欺壓得難過,況且您的武功如此高強,就算是尋常的劍讓您使來,也是鬼神辟易,根本就不必憑借著純陽劍的鋒利,不是嗎?”

青年不為這番話所激,冷然道:“你所說的首惡元凶是誰?”

土怪道:“在小妖所居地穴,出了一隻血角青龍,日夜噴吐陰寒毒火,令我難以生存,所以想借劍仙您的純陽劍除此大患。”

青年道:“那就等我除掉羅刹鬼婆,再親自幫你滅了那條青龍。”

土怪一聽,忙道:“不敢有勞您的大駕,隻要借劍給我就行了,小妖日後結草銜環,必當圖報!”

青年略一沉思,瞄見土怪醜陋的臉上已經急得五官都擠成了一團,遂微微一笑,解下純陽劍,遞給土怪,道:“拿去吧。”

土怪雙手一接劍,眼神發出詭異的光芒來,臉上似笑非笑。還來不及青年問話,土怪已道:

“羅刹鬼婆就在前麵不遠處,希望劍仙早日為民除害!”說完,一溜煙地遁地不見了。

青年一怔,暗想:“這妖怪笑得如此詭異,莫非我被騙了?”

然而他也並不畏懼,略一揚眉,便往洞中大步而入。這個幽森的山洞中,遠方隱隱透著幾絲磷光鬼火,更顯得陰森可怖。

盡頭處便是堆滿了骷髏的寶座,以人骨為燈,獸皮為榻,麵貌可怖卻體態豐盈的誘人的羅刹鬼婆緩緩站了起來,望著單人大步而入的青年。那三頭小妖縮在她的寶座邊,一見到青年走了進來,立刻指著青年,吱喳亂叫。

“嗬,本座知道了,就是他嗎?”羅刹鬼婆輕蔑地望向青年,不急不慢地說道:

“大膽的小子,你赤手空拳地闖入羅刹居,勇氣可嘉,可惜性命卻不久了。”

青年背著手說道:“亂世妖孽,人人得而誅之。今日我是來取你性命,你竟不逃,看來是知道氣數已盡了?”

羅刹鬼婆嗬嗬一笑,突然間纖手一揮,一道巨大的力量猛地襲向青年!

青年間避不及,整個人被打飛,大力撞在石壁上,發出“砰”的巨響!鬼婆的手指一橫,青年的身子就像被無形的怪力緊緊地壓在壁上無法動彈,背部被嶙峋的石塊刺得鮮血淋漓,卻硬是移動不了半分。

“哎呀呀……你若想死,不怕沒鬼可以做……”鬼婆聲音嬌媚地說道。

青年怒道:“大話別說得太早,邪魔歪道,我與你勢不兩立!”

話未說完,鬼婆嬌叱一聲,壓力驟然消失,懸空的青年登時摔落在地,還不及起身,鬼婆一聲令下,三頭小妖已同時飛撲上前,吱喳怪叫著。

青年連忙揮出劍氣,三頭小妖卻在劍氣未至之前又往後退去,鬼婆的利爪已逼到眼前,刺向青年的雙目。

“不妙!”青年抬臂一擋,胸前露出一大片破綻,鬼婆手爪去勢陡變,“砰”地一聲,重重地打在青年心口上!

“哇!”青年眼前一花,飛彈了出去,吐出了大口黑血。

當他落在地上時,已經全身僵僵的,一點力量也用不上了。

隻見三隻小妖又跳了過來,繞在他身邊又叫又跳,羅刹鬼婆踱著暇步來到他身邊,手中已多了一把鬼頭怪槌。

羅刹鬼婆俯首望著難以動彈的他,微笑道:“是誰大話說得太早?憑你這點小本事,就想深人虎穴?嗬……真是笑死我了。”

青年“哼”地一聲,並不回答。

“可惜這麽好模樣的青年,就要死了。你怨不得我,李逍遙!”

羅刹鬼婆舉起手上的鬼頭怪槌,猛然往他的心口刺下!

李逍遙勇敢的臉上突然變作驚慌氣憤,哇哇大叫:

“喂喂!你這作惡多端的羅刹鬼婆,怎能這樣啊?不是這樣子的,應該是你被我殺了才對啊!”

“呸!死到臨頭,還羅唆什麽?”

鬼婆手中怪槌去勢一變,往李逍遙的頭上用力打下去。

李逍遙既氣又痛,雙目怒睜,喝道:

“好,你就動手吧!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鬼婆你囂張不了多久……”

眼前之人聲音比鬼婆還要凶惡,卻並非鬼婆,而是個老婦,一手拿著鐵鍋,一手拿著鏟子,瞪著李逍遙。

“李逍遙!你皮在癢?敢說老娘是什麽鬼婆!”

說完,舉腳一踢,硬是把床給踢得一偏,他整個人被踹得摔下床來。

“哇!我……我起來了,用不著踹我啊!疼死我了!”

被揣下床的李逍遙揉著頭,他約莫十八九歲,高高的身材,英俊的臉上不笑也帶著笑意,卻有點兒浮,有點兒賊,偏偏眉宇間又有幾分正氣,看上去倒是挺稱頭的。隻不過在這個餘杭鎮上不會有人這麽認為。

李大娘道:“不這樣怎麽叫得醒你這頭睡豬?又在做白日夢!你可老大不小了,整天瘋瘋癲癲的,也不學學做正經事!”

李逍遙頭昏腦脹地站起,嘟吹著:“嬸嬸,你不要每次叫人起床,都拿鍋啊、鏟的胡敲一通,會嚇死人呐!我的床又不牢靠,萬一我給摔死了,咱們李家就絕後啦!”

李大娘道:“不這樣叫得醒你嗎?好歹你也跟林木匠學過幾個月的木工!床不牢靠,自己動手修一修不就好了?就隻會削些木刀術劍的!成天學你爹舞刀弄劍,沒個定性,有哪家姑娘願意嫁給你幄……”

李逍遙道:“那我爹又怎能娶到我娘?”

李大娘道:“你娘也是跟你爹一個樣兒!嫁到咱們李家來了以後,也不做些針線女紅,就隻會跟著你多瘋……”

李逍遙道:“嘿!大家都說——他們可是江湖上人人羨慕的鴛鴦俠侶呢!”

李大娘:“俠侶?說要去行俠仗義,丟下你這個惹禍精,一去不回,十多年沒有消息。要不是我這個老太婆省吃儉用的,開了這家小小的客棧,才把你拉扯長大,結果養出這麽一個懶鬼!”

李逍遙雙手疊抱在胸前,自負地笑道:“誰說我是懶鬼啦?將來要像我爹娘一樣,練成絕世武功,成為縱橫四海、稱霸江湖的一代大俠!”

李逍遙正要比劃身手,嬸嬸的鍋鏟又用力往他的頭揮了過去。

“哇!好痛!”李逍遙抱著頭叫道。

李大娘道:“我後半輩子全指望你了,你哪都別想去!別廢話了,一大早就有客,我忙不過來啦,快洗把臉,下來幫我的忙!”

李逍遙奇道:“咱們這間破客棧,一大早就有客人上門?”

李大娘瞪了他一眼,道:“是幾個苗人……”

“哈哈!我就說嘛,原來是外地的,不知道咱們這間店破破爛爛酒又……”

見嬸嬸的鍋鏟又舉了起來,李逍遙自動閉嘴。

“趕緊把上房收拾幹淨,我先去招呼客人。”

李大娘轉身走出他房間,留下好不容易清醒過來的李逍遙。

“真沒意思!大清早的就要人家又做這個又做那個的……”

李逍遙一麵念著,一麵卻回想起夢中的事。

其實那井不是他第一次作這個夢。夢裏的一切,總是逼真得讓他忘了那是個夢。夢中禦劍的青年容貌,他也想不起來了,有時卻恍然變成自己,或者童年見過的某個人。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是有一段說不上來的經曆。他真的見過一個會禦劍而行的青年劍客,向他要了一顆珠子,還帶他飛上天空,去找另一個坐在五色彩鳥上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美麗極了,簡直就像是皇宮裏的公主一樣。

小女孩不知為什麽,隻是一直哭,都不理他,他隻好不停地安慰這個小女孩,直到把她逗笑了為止。後來這劍客又把他帶回家,這段往事的細節他記不太起來了,但也許印象太深,所以才老是夢見自己禦劍飛行,到未知的世界斬妖除魔。

江湖,是李逍遙心中一個不滅的幻想。李逍遙得意地一笑,轉身躡手躡腳地走到桌邊,趴跪在地上,掀開地板的密道封口。

他會睡得起不來,就是為了深更半夜偷挖密道,通到後園去。

這間客店就是他幻想的神秘的武林莊園,沒有密道就太不像話了。

“嘿,我這萬裏密道,昨晚才正式完工!這等大事千萬不可走漏風聲,如今正好派上用場,就從這裏溜出去吧!”

他才一舉腳,嬸嬸又在外麵大聲叫道:

“逍遙!還窩在房裏幹啥?快出來幫忙招呼客人!”

“幄!我馬上就去!”他急忙一縮腳,慌忙蓋上地板,還有幾分依依不舍,“噴!算了,晚上再用密道吧!被發現就功虧一匱了!”

李逍遙步出房外,拿了掃帚抹布,逕自往客房而去,一麵乏味地草草打掃著,滿腦子都是晚上要從密道溜出去的大計。

“鏘”地一聲輕響,一件落在地上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是啥玩意?

李逍遙揀起落地之物一看,隻有掌心大小,四個尖突彎曲的利刃包圍著中央的握手,是十分普通的暗器,但卻是貨真價實的武林玩意兒,這令李逍遙又驚又喜:

“這不是上回投宿的鏢師吃飯的家夥嗎?居然掉了一支在被窩裏……”

李逍遙連忙把梅花鏢藏在懷中,現在武器也有了,密道也有了,果然是鬼使神差,注定自己要走上這條江湖路啊!

“砰”地一聲,門被大力推開,嚇得李逍遙急忙轉頭一望,眼前立著三名漢子,人人頭上都纏著布巾,膚色黝黑,神態精悍,體魄更是個個都虎背熊腰。苗人向來身量不高,他們三人雖然身高中等,但是全身散發出的那股勇悍之氣,使他們就像三座高山,巍然屹立著一般。

其中一人頭上的纏巾還鑲著寶石,燦爛生輝。從他們的手上青筋高突、臉上紅光充盈看來,都是一身橫練的功夫。

這麽快就遇上對手?李逍遙瞠目結舌之際,李大娘由三名漢子背後繞了出來,道:

“你還沒打掃好嗎?這麽慢吞吞的!”

“好,好啦……”

李大娘這才轉身對三名苗人道:“各位客官,這是我們的上房,有事吩咐他就成了。”

說完又對李逍遙道:“快招呼這兩位爺去另一間房!”

“喔、喔,我知道了,客官請。”

李逍遙才要走出去,纏中上別著寶石的那名苗人開了口,聲音低沉中,還帶著怪裏怪氣的口音:

“這間客棧我們包下了,除了老板和夥計,其他不相幹的人全部給我請出去!”

李大娘道:“知道啦,小店本來還有很多預定下的客,現在全讓他們別住進來了。”

苗人的頭領滿意地點了點頭,李逍遙暗想:“哪來預定的客?三天也沒兩隻小貓,嬸嬸這回賺錢啦!”

李大娘一眼就看出李逍遙在想什麽,道:“別發呆了,幫我招呼客官們歇歇腿,我到廚房準備酒菜。”

“喔,好啦,這兩位大爺請隨我到旁邊的房來。”

李逍遙將另兩名苗人安置在旁邊的客房,其中一人交待道:

“沒有我們的吩咐,不許閑雜人等上樓來,你知道了嗎?”

“是,小的知道了!”

苗人從腰袋中拋出一塊銀子給李逍遙:“這個賞你,乖乖聽我們的話,賞銀不會少你的。”

居然一出手就是銀子,把李逍遙給怔住了,他連忙道:

“是,是,謝大爺的賞!小店一定讓您感到賓至如歸!”

李逍遙連忙出房,才偷偷掂了掂銀子,少說也有五錢,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拿到這麽一大筆錢哪!

“哇哈!真是遇到財神爺了!”

李逍遙連忙收起銀子,這三名苗人雖然樣子陰沉了點,不過出手這麽大方,卻也是好幾年才遇得上一次的好客,再怎麽說也得好好服侍,讓他們多住上幾天才是。

李逍遙三步並作兩步地溜到廚房,一麵吃起嬸嬸替他準備的早點,一麵道:

“嬸嬸,那三個苗人打哪兒來的?真不尋常!”

嬸嬸忙著燒柴殺雞,道:

“別多管客人的事!他們這些江湖上的人,不是殺就是仇的……”

李逍遙大為興奮:“他們真是江湖上混的?”

“叫你別多事你還問!”

此時,後院傳出一陣含糊的呻吟,令李逍遙和李大嬸都停下了手邊的事。

“酒來……一小口酒就行了,……給我酒哇……”

“一大早就有酒鬼找上門來,逍遙,去把他轟走,別影響了生意。”

“喔!”李逍遙懶懶地起身,踱至後院,隻見走廊外斜倚著一名瘦小漢子,一隻酒糟鼻紅通通的,眼睛也像睜不開一般,醉態可掬。身上穿的道袍邋遢襤褸,亂蓬蓬的頭發隨便地挽著髻,隻以一根樹枝為釵,背後倒是背著一把破劍。才一走近,便聞得到一股撲鼻的酒臭。

“喂,這位道長……”

那醉道士一見李逍遙,便一把拉住了他:“給我酒……一小口就成啦,小朋友……”

李逍遙道:“別拉拉扯扯的,我給您倒杯茶醒醒酒,你喝了茶就到別處躺去,好不好?”

“不要茶,要酒!”

“你都醉成這樣了,還喝酒啊!”

醉道土道:“我……越喝酒,越清醒……沒酒喝,就醉得走不動啦……”

李逍遙奇道:“哪有這種道理?我不信!”

“不信?不信……就拿酒來,給我喝了……保證我馬上生龍活虎,還能教你使劍……”

李逍遙眼珠子一轉:“嘿,你倒機靈,變個法子騙我酒喝!我才沒這麽容易上當呢!你趕快走吧!”

醉道士抓著李逍遙的衣角,道:“沒酒喝,我一步也走不動,……你就行行好吧……”

李逍遙用力要掙開他,耳邊已聽見嬸嬸在廚房叫道:

“逍遙!別又在外頭混,快來幫忙!”

李逍遙一麵朝裏麵叫道:“知道啦!”一麵用力一扯,把衣角扯了回來,道:“給你酒,讓我嬸嬸知道了,我準挨罵!你要躺就躺吧!唉!”

說完,連忙拔腳而回,背後還傳來那醉道士有氣無力的懇求:

“小兄弟……我隻要喝一小口酒就行了……一口就好……”

“沒見過這麽賴皮的酒鬼。”李逍遙喃喃自語,他以前在餘杭小鎮上並未見過這名道士,不知是從哪邊雲遊過來的。

今天這小小的鎮上,又是苗人,又是道士,好像一下子外地人全集中到自己家的客棧來了。李逍遙步入廚房,嬸嬸已經做好了三份簡單的便飯,放在桌上,一麵還在爐灶前忙碌,準備更正式的大餐。

“你快把這三份酒菜先去送給客人,送了之後馬上過來,還有事要你去辦!”

李逍遙一看,桌上那三份飯菜有肉有酒,而嬸嬸還在熬雞湯,看來真的是對這三名出手闊綽的客人十分用心。

李逍遙端了酒飯,便往屋內走去,步至廊上,那名醉道士還倒在原地,委靡不堪。李逍遙越想越是好奇,真的會有人越喝酒越清醒,不喝酒反醉的嗎?

醉道士拾眼一看,一見到李逍遙手中托盤的酒壺,眼睛便亮了:

“酒!求求你……給我酒……”

李逍遙連忙後退了一步:“不行,不行!這是給客人喝的。”

李逍遙怕又被他纏住,舉腳快步往他身上跨過去,半跑半走地步向客房,先敲了敲上房的門,道:

“大爺,請用飯。”

苗人頭領的聲音傳了出來:

“不必了,拿走。”

李逍遙暗想:“他不必吃飯的嗎?”但牢記著這名苗人頭領不許隨意進房的交待,也不敢多問,連聲應諾,便將酒飯拿到另一間客房外,才敲了敲門,門便被大力打開。

其中一名苗人大笑道:

“好香!老子遠遠就聞到酒菜香味啦!”

一名苗人一把便將李逍遙手上的托盤整個拿了過去,放在桌上,也不拿碗筷,徑自用手抓了一大塊肉,便往嘴裏塞。

李逍遙暗想:“江湖俠士吃飯都用手抓的嗎?嗯,那也太惡心了吧……”

另一人則抓起酒瓶,對著瓶口便灌。不料才喝了一口,便皺著眉,呸地一聲,道:

“這是什麽酒?一點味道也沒有!”

李逍遙忙道:“大爺您有所不知,此酒乃江南名產桂花酒,清香甘醇,連當朝的貴妃娘娘都愛喝的不得了呢!”

那苗人一聽,便哇哇大叫,黝黑的臉上更增猙獰:“娘娘愛喝?你拿娘們喝的酒給我?拿走!拿走!拿別的酒來!”

李逍遙道:“敢問大爺想喝什麽樣的酒?”

“我聽說中原名產是五糧液,還有什麽玉冰燒、老白幹,都是一等一的好酒,通通拿來嚐嚐!”

李逍遙一聽這些烈酒,不禁咋舌,道:“這……恐怕有點兒不容易,五糧液產在四川,玉冰燒在廣州,老白幹嘛,要黑龍江才有……”

“那就通通去拿來!”

“什麽?這可要跑遍大江南北,一年半載還不見得能回來呢!”

苗人怒道:“不都是你們中原的酒嗎?怎麽通通沒有?”

“中原橫豎也有那麽幾千幾萬裏啊,又不是一個小小夜郎……”

“你說什麽?”苗人更怒,“你說夜郎小?我就不信!夜郎可是個大城,比中原還要大!”

李逍遙一愣,看來這些苗人真的不知道中原有多大,也不敢和他們辯,忙陪笑道:

“是,是,大爺說得對。小的我一會兒就去打些烈酒來!”

“不必了,我們自己帶有酒來,去吧!”

李逍遙順勢將桂花酒收在懷裏,退了出去,這才忍不住好笑,暗想:

“聽人說夜郎自大,原來是真的!”

隻聽得房中的兩名苗人一麵大嚼,一麵捧出了自己帶來的酒,酒瓶才一打開,就連在門外的李逍遙都聞得到一股撲鼻的酒味,他連忙掩住鼻子,居然頭頂一眩,差點就要醉了。

隻聽那兩人邊吃邊飲,道:

“從苗疆一路趕到這兒來,今天總算可以好好吃上一頓。”

另一人道:“吃飽喝足了,明天好幹大事!”

不知他們要幹什麽大事,但是從千裏以外來到此地,當然是非有著大事不可。李逍遙不敢多聞那烈酒的味道,懷中揣著桂花酒,小心翼翼地走到後庭。醉道士還躺在原地,哺哺道:

“酒……求求你,一口……喝一口就好……”

李逍遙壓低了聲音,道:“看你可憐,就給你喝一口吧!隻能喝一口喔!”

“好,好,就一口!”

那醉道士一躍而起,連忙接過李逍遙手中酒瓶,連謝也不說,便就著瓶口大飲。

本以為他的一大口也不過是比普通人的一口多了些,不料隻見道士一口氣不換,連喉嚨也沒動,酒竟像倒人了無底深洞一般,倒個不停。過了好半晌,才聽見咕嘟一聲,那道士這才咽下那“一口”酒,把酒瓶遞給李逍遙。

“啊……好難喝的酒!”道士擦了擦嘴,語氣卻清醒了不少,也不大舌頭了。

李逍遙一晃酒瓶,驚道:“哎呀!你……你怎麽喝光了!說好一口的啊!”

醉道士打了個酒嗝,笑道:“我一口就是那麽大口,你見我咽第二口了嗎?”

“是沒有……可是……這……”

李逍遙拿著空酒瓶,有點哭笑不得,他一輩子沒見過有人可以一口這麽大口,若非親眼所見,決不會相信的。事實上這正是道家的上乘龜息功,運用移穴換氣的法門,達到呼吸緩慢、全身筋肉伸縮自如的境界,進而延年保命。不過任何人也沒想到,這名身懷絕技的道士,會以這高段的功夫騙酒喝。

見李逍遙那呆若木雞的樣子,道士哈哈一笑:“這麽難喝的酒還摻了水,你心疼什麽?聽你說各地名酒,如數家珍,看來你懂得不少!”

李逍遙道:“有酒給你喝就不錯了,你還嫌什麽……等等,剛剛我說的話,你隔這麽遠,怎麽聽得見?”

“是聲音自己鑽到我耳朵裏來的,小子,看你小小年紀,怎麽知道這麽些酒?”

李逍遙道:“我聽人說就記住了。”

“原來也是道聽途說,不是我輩中人!唉,可是他們那三個苗人也不懂酒,從雲南來,居然不懂得帶窖酒,唉,可惜,可惜!害我白白守在這兒老半天,隻喝到不登大雅之堂的劣酒。”

李逍遙道:“窖酒?那是什麽酒?怎麽沒聽過?”

“跟你說了也沒用,你又不懂!罷了,看在你有心的份上,我就教你什麽叫好酒、什麽叫品酒……”

“免啦,你把這瓶酒喝光了,你喝得香,我待會兒卻要吃嬸嬸的鍋鏟!”李逍遙歎道,看來要這兩袖清風的道士賠,也是賠不出來的。

醉道士笑道:“嗬嗬……要錢我可沒有,可是你不是很想學劍嗎?”

李逍遙一驚:“你怎麽知道?”

“看在酒的份上,貧道可以破例指點你幾招。”

李逍遙半信半疑:“你……你要教我劍法?”

“雖然我是比較想教人飲酒,不過看樣子你大概不會領情,隻好退而求其次,買櫝而還珠,教你這個不識貨的小子一兩招,算謝謝你啦!”

李逍遙苦笑道:“前輩,您別逗我了,我不要你賠,快走吧!我還有事要忙呢!”

醉道士仰首一笑:“哈哈哈……你倒大方,我要賠是我的事,你不收是你的事,今晚三更,十裏坡山神廟見!”

話未說完,兩腳一挪,有如醉步般踉蹌而行,才一眨眼,居然已走出甚遠,身影瞬間便不見了。

李逍遙總覺得哪裏不大對勁,又說不上來,抓了抓頭,才莫名其妙地往廚房走去。

“真是個邪門的道士……走得真快,耳朵真靈,還有,竟能喝這麽大一口,憑這個本事到街頭表演,就吃不完了!”

胡思亂想間,李大娘又叫道:“逍遙一—你在幹什麽?快過來!”

李逍遙頭冒冷汗,晃了一下空瓶子,暗想:“完了,被發現就糟啦……嗯?我就說是那三個苗人喝的好了!”

反正他說起謊來,一向是臉不紅氣不喘,想定了說詞,便大著膽子踏人廚房。

隻見李大娘忙著烤雞,揮汗如雨,道:

“你要還有時間在那兒發呆,就到菜市場幫我買幾斤新鮮的蝦回來,要是在市場買不到,就向打漁的船家們問看看。”

說著,從腰褡中拿了一把銅錢遞了過去,李逍遙一聽嬸嬸是要讓他出門,登時放下心來,一收銅錢,說道:“知道啦!我馬上就去。”便往外跑。

李大娘在背後叫道:“記著要新鮮的才買!別又隨便提兩斤就回來,市場沒有就向打漁的船家們問問看。”

“曉得啦!”

李逍遙這下子尤如脫出樊籠的老虎,頭也不回地便往外跑。

餘杭自上古便是吳國大城,千年以來,雖已不複首都盛況,但也多了一份清幽,而吳越女子以美聞名,真所謂“越女如花看不足”。此時放眼望去,就算井邊洗衣的婦人,眉宇間也帶著三分嬌色。或許是自小生長在此,李逍遙例並不覺得他們餘杭的女子有多美。

眼前兩名嫋娜少女款款而來,一人著嫩綠衫子,一人淺紅衣裳,容貌十分相似,笑嘻嘻地說笑而至。

李逍遙一個箭步上前,道:“香妹、秀妹!你們上哪兒去?”

穿綠衣的少女嘻嘻一笑,妙顏如花,道:“逍遙哥哥,我說件奇事給你聽好不好?”

李逍遙一怔,道:“什麽奇事?”

綠衣少女笑道:“昨天我家外頭的樹上,有隻猴子跳來跳去的,那頭猴子背後還披了條桌巾呢!你說奇不奇?”

“奇,真奇!然後呢?”

“誰知道一不小心,嗤地一聲,猴子的布被樹枝勾破啦,露出一個光溜溜的毛背,猴子急得臉紅得跟屁股一樣……”

李逍遙聽得驚奇,卻沒注意到一旁的淡紅衣裳的少女已經偷偷別過臉去,強忍著笑意。

綠衣少女道:“那隻猴子就跑啦。我姐姐見那頭猴子可憐,就把那猴子扯破的抹布給揀了起來,細心縫好,然後早上跟我說:‘妹妹,咱們去還那隻猴子衣服吧!’我們倆就出門了,不料才到半路,就遇到這頭猴子,還跟我們打招呼……”

李逍遙這才想通少女是繞著彎罵他是猴子,氣得跳起來,舉手作勢要打她:“你罵我是猴子?”

綠衣少女笑著躲到姐姐背後,叫道:“哎喲,我哪敢啊?我也是猴子,這樣成了吧?”

“這還差不多,不過哪有這麽漂亮的猴子?”李逍遙笑道。

綠衫少女笑道:“有隻更漂亮的猴子姐姐,想嫁給猴子哥哥呢……”

淡紅衣裳少女的臉整個紅了起來,吟道:“秀蘭,你胡說什麽!淨耍嘴皮子,我打你。”

李逍遙笑道:“不勞美猴子,勞煩我這隻大猴子動手就好啦!”

淡紅衣裳少女的臉更紅,氣得背轉過身,道:“你們……你們聯合起來欺負我,我看你們倒像是一對呢!哼!”

說完便往回頭的路走了,綠衣少女忙道:“哎,姐姐,別當真嘛。”

紅衣少女回頭嫣然一笑,道:“誰當真啦?逍遙哥哥,你的披風我補好了,到我家拿吧。”

李逍遙與兩名少女同行,三人有說有笑,頗引路人側目。這一對少女丁香蘭、丁秀蘭,都出落得苗條美麗,可說是這小鎮的名花。姐姐一片溫柔,妹妹嬌俏活潑,與李逍遙也算青梅竹馬。如今姐妹倆都到了十六七歲年紀,情竇初開,不免便將心思放到李逍遙身上,而李逍遙本來就愛說說笑笑,總是下意識地撩上她們幾句,不知不覺,三人竟已習慣了這般打情罵俏。但關於將來,卻沒想得太多。

三人邊走邊聊,秀蘭突然道:

“逍遙哥哥,你聽過一件奇事沒有……”

李逍遙笑道:“是關於猴子縫衣裳的奇事吧?我聽過了。”

丁秀蘭笑道:“不是那件事啦!賣鹽的王老伯前一陣子生了場怪病,就連洪大夫都說沒得醫了,結果你猜怎麽著?”

李逍遙道:“對了,王老伯他現在怎樣了?好了嗎?”

“好了。”丁秀蘭道,“可是你猜怎麽好的?”

“當然是洪大夫醫好的,難道是菩薩救的?”

丁秀蘭笑道:“猴兒果然聰明,就是菩薩救的。”

李逍遙道:“你別胡說,神仙怎麽可能真的顯靈救人?香妹,你說對不對?”

不料丁香蘭也點了點頭,道:“我妹妹沒騙你,真的是菩薩顯靈,救了王伯伯。”

李逍遙更加不信,道:“你們又聯合起來騙我。”

丁香蘭正色道:“這是菩薩有靈有聖的事,怎可拿來說笑誆人?王老伯向來樂善好施,為人最好不過,菩薩才肯救他。這件事咱們應記在心裏,隨時想到天上是有神明的。”

丁秀蘭也搶著說道:“是啊,這也是王老伯的獨生子小虎說的呢!我會騙人,小虎可不會騙人吧?”

李逍遙倒說不出話來了,王老伯的兒子王小虎,小小年紀,卻生得聰明無比,心地又十分正直善良,少年老成。任何人一見,都感到此兒將來必成大器,也是王老伯一生為善,晚年才會得了這麽一個愛子。

王小虎確實是有實情才說話的人,李逍遙更加好奇,道:“這是怎麽回事?”

丁秀蘭道:“討海的張四哥、方老板不是都說過嗎?咱們這港口出去,不遠就有座仙靈島,他們都見過仙靈島上有仙女,有時是一個兩個,有時竟有好多個,個個都美麗極了,不像這世上的人,她們還會飛呢。隻是我們誰也沒見過,大家聽聽算了。可是王老伯生病以來,小虎整天親侍湯藥,終於發了心願,若是真有神仙,他一定要請神仙救活他父親。”

李逍遙驚道:“小虎他不會真的上仙靈島吧?”

丁秀蘭道:“他年紀這麽小,張四哥也勸他別去,可是小虎就是要去,張四哥見他一片孝心,隻好帶他渡海了。船才靠近仙靈島,就一個大浪打來,把小虎卷走啦!張四哥急得什麽似的,在周圍繞了整整一天,叫著小虎,叫得喉嚨都啞啦!小虎可是王老伯家的獨子,萬一就這樣沒了,可怎麽好呢……”

丁香蘭雖已聽過整個過程,此時聽到這裏,還是忍不住雙手合十,低聲念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這對慈父孝子!”

丁秀蘭又道:“結果張四哥看見小虎坐在一小片浮板上,搖晃晃地漂過來,張四哥連忙把他接上船,問他怎麽了?隻見小虎一臉激動,說他見到了仙女,百般懇求,給他求到了仙丹!張四哥原本不信,反正小虎活著回來,他能給王老伯一個交待就好啦!想不到小虎回來之後,把仙丹給王老伯吃下去,王老伯真的好了!”

李逍遙道:“真的有仙女?”

丁香蘭道:“我說一定是菩薩變的,那仙靈島周圍波濤險惡,所以菩薩化作仙女,在那座島上指引船兒別靠近。”

三人就這樣邊聊邊走到了丁家,丁香蘭轉身人內,取出了一件陳舊的披風,折得整整齊齊,已經漿洗得十分幹淨了。

丁香蘭道:“逍遙哥,這是你弄破的披風,我給你補好了,你看看有沒有破綻,不行我再重補。”

李逍遙抖開這件久違的披風,不但**都補好了,而且原先的針縫之處,都重新再加縫了一遍,針腳細密整齊,更加耐穿。李逍遙不由得大喜,將披風當場披上,笑道:

“香妹手藝真好!多謝你了!”

丁秀蘭眨了眨眼,道:“為了瞞著我爹,姐姐都是深更半夜,偷偷點著小燈,在暗裏縫補的呢,一雙眼睛不知意出了多少眼淚,你怎麽謝她?”

丁香蘭嗔道:“別亂說,逍遙哥哥,你出門這麽久了,李大娘一個人在店裏,還忙得過來吧?”

這一提醒,李逍遙才一拍腦袋,叫道:“唉呀,不妙!嬸嬸叫我去賣兩斤蝦,我全忘了!”

李逍遙連忙要奔出去,丁香蘭道:“別忙了,你回去吧!今兒張四哥和方老板的船都沒出去,市場上沒有新鮮的魚貨,都是些臭的。”

丁香蘭如此細心,讓李逍遙省了再多跑一趟,李逍遙看看天色,自己確實出來太久了,便對兩姐妹揮手而別,悠哉悠哉地散步回家。他順手摘了片荻草咬在嘴裏,猛地又想到房中的密道,以及那名醉道士的邀約。

“十裏坡,山神廟……妙哇,今晚我不就可以順著密道偷偷出去了嗎?”

李逍遙滿心興奮,往家中快步而回。不管那醉道土是否真的有本事教他劍法,就為了試試密道,今晚他也非去一趟山神廟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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