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們麵麵相覷,到現在還不明白方叔翰為什麽對葉行遠的字推崇備至。還是有人機靈,提起葉行遠的字,也是抖了抖,卻聽呼的一聲,正如野火燃起,火苗飛竄!

手持書法的人嚇了一跳,差點將這幅字脫手扔出去,好在火焰飛騰卻無熱度,並沒有燙傷手,而且是一現即隱。

隻見紙麵上的字仿佛小人一般活動起來,野火燃盡,耕種田地,萬物生長,滄海桑田。盡管隻是一瞬,卻仿佛曆經千世萬劫。其中意蘊,不在文中,而在字中。如果說方叔翰的字已有了氣象,那葉行遠的字,就是有了神韻。

葉行遠自己都吃了一驚,再看自己落筆,對比碑文,心中忽有明悟。他伸手扶住了方叔翰道:“我能寫出這樣的字也是偶然,讓我再寫一遍,便萬萬不能了。你目光如炬、手眼相當,這才是書道正法,我與你相比遠遠不及。”

自己畢竟並非是這個世界的土著,心中就沒有束縛和桎梏,信筆寫來,反而與碑文之中的離經叛道之意起了共鳴,竟可在紙麵上略演天機。

但這種事可一不可再,也不能認定自己在書法水平領先,隻能說自己的精神境界更為廣闊,投注在書道之上,才能顯出更完美的異象。這本身也是自己穿越而來的巨大優勢,平時不曾在意,反而是在這種小小的細節上展露無遺。

方叔翰聽葉行遠口中謙遜,心裏更是慚愧,隻覺自己一開始有眼不識泰山,真是無地自容,一再道歉,表示必須請喝酒道歉。

葉行遠隻好答應,與他把臂而出。這一關兩人當然已經過了,先前龍爭虎鬥,最後惺惺相惜,堪為一段佳話。兩人同時出艙下船,引得如雷歡呼。

陸偉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跟在葉行遠身後,向歐陽紫玉歎道:“我如今覺得,表哥大約除了不會生孩子,其他任何事他都能做……”

歐陽紫玉撇了撇嘴,想要表示不屑。但是想到自己整整兩關未曾幫上一點小忙,全靠葉行遠自己包打天下,心中也不免有些慚愧。隻是嘴上兀自不肯饒人,“這卻未必,下一關說不定就要你我二人幫忙了!”

方叔翰拉著葉行遠下船,穿過熱鬧歡呼的人群,上了酒樓,與唐師偃等人匯合。唐師偃等已經聽說方叔翰先前找葉行遠的麻煩,再見他如今心服口服的模樣,都是哈哈大笑。

之後唐師偃說起自己當日在陸家遇上葉行遠的趣事,方叔翰才知這位前輩也曾看走眼,才心中釋然。不怪他們不識貨,實在是葉行遠有時候的表現太逆天?

隨後幾大才子又拿出當初葉行遠所錄九首邊塞詩的書法,方叔翰看了愛不釋手,不由得責怪好友不早拿出來給他看,害得他在船上出醜。

別人為詩,方叔翰卻更為了葉行遠的字。這些字體新鮮別具一格,雖然還不算成熟,但卻已有大家氣象,早晚自成一家。方叔翰看了就放不下,又表示要重金求購。

葉行遠卻不過他,隻好答應了百金兩幅字,樂得方叔翰興奮異常,又多喝了幾杯。

唐師偃想起什麽,笑道:“說起重金求購,葉賢弟如今不了不得。我們費時費力書畫,便是遇到識貨之人,出手也不過就二三十金。今日外間卻有傳言,葉賢弟昨日船上算數草稿已經炒到二十兩銀子一頁,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橫財!”

葉行遠回頭看陸偉,陸偉心髒怦怦直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早上還是十兩,已經是難以想象的天價,這還不到中午,一下子就二十兩。那照這漲幅,自己懷裏所藏二十四頁草稿,豈不是早晚要價值連城?

他隻想著發財事,口幹舌燥。葉行遠卻想的更深一層,自己所用的草稿,憑什麽會被炒得這麽高?又是有什麽人在背後收貨?

這東西不像是書畫作品,比如今日他在花魁會上的書法,有其藝術價值,也可以留存後世。以後若是自己有了聲名或是位居高位,那作品也會有升值的空間。

可信手亂寫的草稿,能有什麽價值?還有人批量收入,這是什麽蹊蹺?葉行遠轉頭就問唐師偃,“前輩可知是什麽人要收我這草稿?這事有些稀裏糊塗,我總覺著有些不對。”

唐師偃道:“據我所知,幕後要收你這草稿的,便是丁花魁畫舫上的許執事。他開出二十兩的價,大家自然也就隨行就市,若不是你那些鬼畫符不好模仿,隻怕現在市麵上偽作都要滿天飛了。”

是花魁要收自己的草稿?難道是美人垂顧,這才愛屋及烏一擲千金麽?葉行遠搖了搖頭,天底下沒有這種好事,對方既然有此行動,必然也就有著特定的目的。

葉行遠仔細回憶這次花魁大會兩關之中的細節,隱隱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不過他之前未曾親身經曆花魁大會,不過是從府誌裏看過而已,雖然覺得這一期的花魁大會與之前有不同之處,卻也說不出來詳細的,隻能再問唐師偃等人。

唐師偃聽到葉行遠的疑問,略加思忖,果然也覺有些不妥之處。平日花魁大會,無非是歌舞升平,考些雅題不過更增聲色罷了,但這一次大會的考題,卻顯得過於認真。

第一日是生僻的算術,第二日書法所用的殘碑文字更是名不見經傳,他們剛才還在討論那段文字之中蘊含的深意,都覺得有些別出機杼,卻與正統不合。這一個女子花魁,又是從什麽地方得來?她是什麽來曆?

這時候方叔翰也插口道:“若我沒有猜錯,此次花魁應該是來自東南外域。”

這書法呆子突然開口,葉行遠也愣了愣,忙問道:“方兄從何得知?”

方叔翰點頭道:“昨日那道天庭牧牛之題,吾嚐見之。此題流行於東南一座大島,傳為神人立碑,考驗當地蠻族。碑文我曾托人拓印碑文,輾轉跨海帶回,雖不曾算過那題,文字卻記得,字字綿密如珠鏈,頗有幾分意趣。”

身為一個書法狂人,各地有名碑文當然都要想辦法搞到手,這天庭牧牛題算法方叔翰不管,字體卻記得清清楚楚。

“東南外域都是蠻人,怎會來我漢江府爭當花魁?莫不是他們做不出這道題,要找我中原才俊之士來解?”唐師偃大笑打趣,“這倒說得通,小葉解了這題,隻怕要被這蠻人花魁搶回去當女婿。”

蠻人風俗特異,並無男女之分,男子可娶妻,女子亦可娶夫,拋頭露麵,無羞恥之心。聽說搶親風俗也頗為盛行,傳說無論男女,在路上看中了就會一棒子打暈,將人拖回家中成親,唐師偃以此來嚇唬葉行遠。

“這倒不會。”方叔翰又補充,“這道題前半部分是有解的,我那碑文拓印之中,也附有近世之人的解答,不過那字就不堪入目,之前我不曾細看。

我昨夜回家也曾比對過,這題難處尚未寫出,給咱們的題目還少了一個條件,若是加上,總數應為五千零三十八萬九千零八十二,這數字卻非一日間能夠算出……”

葉行遠回想起昨日比試結束之後,老執事送上來的花魁留言,感同心受。當時他就想過加了一個條件後計算量必定大增,方叔翰這個答案倒是與他估算的數量級差不離。

其實這解法不難,難的便是計算,他又不擅長用算盤,沒有計算工具的話,這種數量級的計算讓人頭暈。如果他與張公子的兩位賬房合作,或者能夠大大的提高效率。

“不過這題難處還不在此。”方叔翰倒是有了興致,又道:“最後兩個條件,才是這題東南一地千年無人解出的原因。”

他豎起兩根手指笑說,“一是黑白牝牛聚在一處,可排列成正方之形。二是棕黃牝牛聚集,可排列成正三角之形。當日碑文來時,繆老師正好在我家作客,我一時興起給他查看,他思索半日,最終卻說不可算而退……”

葉行遠一震,知道這兩個條件可稱得上極其厲害!如果說黑白牝牛總數為正方數,棕黃牝牛總數為三角數,那在浩如煙海的數字中要將這個大數找出來,可不是幾日幾月的功夫。

不知道那些蠻子是否能夠算得出來,反正葉行遠捫心自問,即便他對此題已經有了初步的研究,也實在沒興趣繼續深入。

唐師偃這時候卻皺起了眉頭,“方賢弟所說的繆老師,就是被征辟入欽天監客卿的繆長風?他也算不出這道題?如果那蠻人能算此題,算術之道當真不弱!”

謬長風是省內算術奇才,青年時就能推算曆法,推斷日月之食。後來年紀大了,算法更精,三年前欽天監征辟,召入京中。如果連他也算不出來,而東南蠻人卻能找到解法的話,豈不是說蠻人的算術之道居然已經超過了中原?

方叔翰不以為意,“正是繆長風老師。算術本是小道,蠻人執迂,這才會一心不改上千年去算它。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也不必在意。”

葉行遠與唐師偃對視一眼,他們倆卻不能釋懷,對這次花魁大會,有了更深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