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翠芝如晴天霹靂,身子一抖,不敢置信地瞧著朝夕相處好幾年的丈夫,“你……你要休我?”

她嫁入劉家,每日裏侍奉公婆,操持家務,不敢有半點錯失。四鄰八裏,哪個不誇她勤快能幹?兒子雖然還沒生,但是女兒不過四歲,長得玉雪可愛,哪裏到了肯定無後的地步?

就是貼補小弟,但這她都是每日辛辛苦苦用閑暇時候做針線活兒賺的零錢,哪裏用到劉家一文?三更燈火五更雞,她操勞好幾年,換來的就是一紙休書?

劉敦見葉翠芝情緒激動,心虛的後退了一步,想起她的好處,心中也有些懊悔,隻是父母之命難違,這時候也就隻有硬著頭皮來了。

葉行遠冷眼旁觀,突然上前逼近了劉敦,咬牙問道:“早不來晚不來,偏生今天過來,莫非緣故出在我身上?”

劉敦欲言又止,沒有答話,隻看著葉翠芝。

劉家要休妻,最重要的理由當然不是因為沒兒子等問題。原本劉家娶了葉翠芝這美麗又勤勞的女子,本該心滿意足。何況葉行遠爭氣,算是鄉間小有名氣的社學生。

隻是這幾年劉家在鄉中經商,碰運氣賺了些錢。貴易交富易妻,劉家公婆二人就有了別樣的心思,不免有點後悔當年娶了毫無用處的貧寒女子,生出另娶的念頭。

不過先前還抱著葉行遠讀書上進,能提挈劉家的希望。但在今日,劉家人聽說葉行遠廢了,徹底沒有前程可言,甚至還可能成為拖累,便落井下石,急急忙忙逼著來休妻,早結束一日,便少一日拖累。

說起來,劉家人也是欺負葉家姐弟父母雙亡,也沒有得力長輩撐腰,所以才敢如此妄為。

葉行遠見姐姐傷心,怒氣漸起,伸手撿起了休書,打開一看,上麵翻來覆去也就是那麽兩句車軲轆話,文筆不通,字跡醜陋,就算是想挑姐姐的刺也挑不出什麽。

他扶住了搖搖晃晃的葉翠芝,揚了揚休書,“姐夫,我如今再叫你一聲姐夫,我且問你,你口口聲聲都是你爹說你娘說,那你自己是怎麽想的?”

葉行遠知道劉敦性子懦弱,平時也算是被姐姐製得服帖,今日膽子突然大了起來必有原因,他自己到底怎麽想,須得問清楚了。

劉敦不耐煩,“我們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懂些什麽?若不是你這個拖油瓶,我爹娘何至於此?”

他回頭想想,娘子其實一切都好,隻是未免太顧著這個小舅子,引得他有好幾次不快。此時葉行遠詢問,他不自覺地就將真心話說了出來。

“劉敦!”葉行遠忍無可忍,喝了一聲,“你能不能像個男人?三句話不離爹娘,你就沒有自己的主意麽?你自己是個什麽打算?”

劉敦呆了一呆,平日裏他家大事不是父母拿主意,就是老婆拿主意,如今要問他自己的打算,一時之間竟是真說不出來。他囁喏了半天,隻擠出來三個字,“不知道。”

“不知道?”葉翠芝心喪若死,麵色蒼白。她忍了好一會兒,公婆待她如何她心裏有數,也早已不在乎,想不到這枕邊人最後就憋出隻有這三個字。

四年夫妻情義,就這輕飄飄的三個字可以一筆勾銷?葉翠芝恨得牙癢癢,把腳一跺,劈手從葉行遠手中奪過休書,撕成粉碎,甩了劉敦一臉。“劉敦,你既然不念夫妻恩義,那咱們也就不要過下去了,但你劉家想休我,那是做夢!我與你和離!”

她性子剛強,十幾歲就能獨立將弟弟拉扯大,足以當門立戶,外柔內剛,哪裏能讓人隨便欺負到頭上?

劉敦驚惶失措,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反應,在他想來,婦道人家頂多就是默默接了休書,回家痛哭一場,還能怎樣?和離,那是什麽東西?

他正恍惚間,忽見葉翠芝轉身回屋,拿了掃帚,揮舞著劈頭蓋臉朝他腦袋上砸去,劉敦慌得落荒而逃,跑得比兔子還快。

葉行遠愕然,不想平日向來對自己溫柔的姐姐居然有如此一麵。眼見劉敦背影消失在山路上,葉翠芝這才放下掃帚,突然放聲大哭,哭聲之中,滿是委屈。

葉行遠也萬分內疚,沒想到自己一事無成,白受那麽多恩情,最後竟然還拖累了姐姐的婚事,一想起來就感到無地自容。

莫欺少年窮啊,葉行遠暗暗咬牙切齒,自己隻要過了眼前這一關,之後必然有點前程,那時再處理姐姐與劉家的事情不遲!

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婚姻之事還得看姐姐的態度,姐姐若是還願意跟劉家過,那也得想辦法讓姐姐不再受氣;姐姐要是對劉家死了心,那他就狠狠報複劉家出口氣!

心裏頭有這些盤算,但這時候也不急著說出來,葉行遠按下自己的心思,強顏歡笑的好言勸慰著姐姐。

他兩世為人,雖然感情經曆不算豐富,但是總算見多識廣,還是有幾手哄女孩子的壓箱底段子,葉翠芝破涕為笑,暫時將夫家這件事丟開。

葉翠芝也是個明白人,拿得起放得下,不管是要和離,還是要重新過日子,那總得有個章程。現在多想也是沒用,倒不如想想小弟當前的急事。

何況自己與婆家之間出了問題,若無娘家人撐腰,總是勢單力孤的,那麽現在希望全在弟弟身上了。隻有弟弟發達了,自己才會有幸福。

故而葉翠芝便蹙眉道:“我剛才跟你姐夫……跟劉敦說的話也聽到了?俞秀才你還記得麽?我突然想起來他跟姐姐我也算相識,要是願意提挈你一次,錢塾師那邊絕對吃不住。”

葉翠芝想了又想,這事還是得葉行遠一起出麵,隻是弟弟平日有些怕生,不知道願不願去。

聽姐姐說過,葉行遠也想起來了。俞正俞秀才當年也時常來家中,印象裏有點書生意氣,為人也算正直,另外當年常常覺得他對姐姐有那麽一點兒意思。不過後來他陸續中了童生、秀才,就不再來葉家了,這兩年更是連人麵都沒見過。

“我記得,俞秀才還給我講過兩天文章。要是他肯幫忙再好不過,我跟姐姐一起去拜訪他。”葉行遠點了點頭。俞秀才學問比錢塾師還是要高上不少,秀才功名到底是貨真價實考出來的,當年也給自己講過天機感應之理,叫他受益匪淺。

姐弟兩人吃罷午飯,收拾了碗筷,鎖上大門,下午出門沿著山路直行,走了大約三裏路,再順著拐過一處大窪地,就到了東徽村。

俞秀才的宅子在東徽村最氣派,三間大瓦房,外麵刷了白牆,院子裏種了兩棵桃樹,遠遠的一望便知。

葉行遠和葉翠芝兩人走到堂屋門口,正見俞秀才坐在太師椅上與人說話,下首兩夥人,都恭恭敬敬地低著頭聽秀才訓示。

俞秀才相貌變化不大,身材幹瘦,這兩年特意蓄起了髭須,看上去平添幾分威嚴。他見姐弟倆到來,點了點頭示意。

葉行遠瞧著廳中的布置,秀才身後掛著一副中堂,字倒是平平,但是底下落款乃是“同鄉世教弟陳簡手書”,這就不得了。這陳簡是縣中有名的俊才,家住再往西三十裏的陳家村,去歲就中了舉人,今年已經前往京師遊學並準備會試,說不得就名登黃榜平步青雲,想不到與俞秀才竟是世交。

兩側放著一對大青瓷花瓶,花瓶上的圖案是幾個耳熟能詳的勸學故事,應該是學生送給俞秀才的禮物。除此之外,秀才家中的陳設甚為簡樸,頗有古人學者之風。

如果說童生是備選的不入門讀書人,那麽秀才就堪稱是皇家道統裏的入門級別了。中了秀才,便可承接皇家道統,得授天機神通,平日在鄉間教化人心、勸人向善,順便主持公道、調解紛爭——這也是葉氏姐弟來找俞秀才的緣故,不全因為是舊相識。

此時秀才在調解兩家爭宅基地事,這兩家人本是鄰居,因為都要翻蓋新屋起了爭執,對分界石碑的位置各有說法,東家說按照原契要往西邊推三尺,西家卻死活不認,兩家爭得麵紅耳赤,各不相讓。

俞秀才聽完他們各自訴說,沉吟了片刻,輕聲一歎,“熙熙攘攘,皆為利來。不過三尺的土地,卻要爭成這般,傷了鄰裏和氣又是何必?”

他叫人將分界石碑抬來,提筆在上麵書字,隻見他筆端靈光四溢,就如斧鑿一般,寫的字入石三分,深深地鐫刻於其上,“紛紛擾擾隻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萬裏邊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神與皇!”

俞秀才一邊寫一邊念,聲如黃鍾大呂,落入眾人耳中。那兩家人仿佛震耳發聵,迷茫片刻後,竟是齊齊臉上露出慚色,各自後退了幾步,抬眼看著對方。

東家一老者捶胸頓足,“哎呀,李兄弟,你說我怎麽就鬼迷了心竅,不念我們兩家多年之誼,硬要跟你爭這三尺之地?”

西家老人更是老淚縱橫,握著對方的手,“老哥哥,是我糊塗了,我這就去跟兒孫說,我家退出三尺!”

“不不不,是該我們退三尺!”東家的人急了眼,抱住了那分界石碑,吆喝著讓人去埋下,真真要比原來倒退三尺。

俞秀才看他們互相謙讓,滿意地點了點頭,“既如此,你們兩家就各退尺半,留出一條小徑,豈不是好?日後子孫問起,也知道你們今日謙退之禮。”此言一出,雙方都讚成,對著秀才感激道謝,一起攜手出去了,遠處還能聽到他們歡笑交談。

葉行遠這外來穿越者看到這一幕,不禁匪夷所思。這次雙方爭執不下的糾紛,在俞秀才幾句“魔音灌耳”後,兩邊突然莫名其妙的互相謙讓起來,糾紛自然而然化解。

這那裏是神通,簡直就是最最厲害的洗腦啊,這要是去賣保險或者搞傳銷……還有,這洗腦到底是永久性的、還是有時效性的?葉行遠腦中不禁冒出一些大不敬的念頭。

話說回來,葉行遠早知這世上大道三千,讀書人以文入道,以功名為品階,皇家天命就授予種種神通,但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秀才以清心聖音來教化風俗。

是的,童生被授予浩然之體,而秀才神通就是清心聖音!隻秀才便如此神乎其神,舉人如何,進士又如何?這樣才是超越凡人的人上人啊,葉行遠心頭一熱,對功名更渴望起來。

他日自己若能夠上進,取得功名之後,自然也會獲得法術,成為脫離凡夫俗子的存在。至少這是看起來最適合自己的修行道路,所謂仙人,大概也不過如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