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一言,點醒夢中人,葉行遠知道自己並不是依靠問來獲得答案,心中便有明悟。所以心服口服的施禮,感謝聖人。

高華君在旁點頭,若有所悟。他本是聖人座下悟性最高的幾名弟子之一,聽他們對答,也有所感悟。

想通了此行的意義,葉行遠不再執著。他來洛邑有自己的使命,便再度向聖人行禮,誠懇道:“學生此來,一方麵是向聖人請教大道學問。但更重要的,是要向聖人求救。越國無故興兵,攻打吳國,如今兵臨城下。

吳國無力抵抗,眼看就有滅國之禍,隻求天子與聖人出麵調停,斥退越國,保我吳國五百年基業社稷不失,也平定諸侯秩序,解決當前的亂象。”

吳國乃是周朝開國之時就分封的諸侯,吳伯原是武王的親弟,吳國傳承悠久,有朝廷的背書。如今當逢亂世,各國之間戰亂不休,早就忘了天子的權威。事實上,如果朝廷有實力的話,是可以強製要求諸侯國停戰的,尤其是師出無名,更要受到懲治。

如果越國執迷不悔,天子甚至可以將其斥為“逆賊”“朝敵”,號召天下共擊之。朝廷有足夠軍力的話,也可以興兵平亂。

不過這些事,都隻會發生在周王朝的前期,自平王東遷都洛邑之後,周王室日益衰落。強大的諸侯根本不願意搭理這位名義上的天下共主,雖然也有不少人提出“尊王攘夷”,但終究沒有落到實處。

至少已經有三百年,沒有人向周天子哭訴,求這種調停懲亂的機會了。

聖人微笑,臉上露出滿意之色,點頭道:“吳越爭霸,苦的還是百姓,此事天子已知曉。明日我就帶你進宮,參見天子,你據實報上,天子自然會調派大軍,為吳國做主。”

如今聖人一言九鼎,在朝堂上說一不二,天子幼小,呼之為仲父,都會聽從這位“仲父”的意見。

聖人既然說了會為吳國出兵,此事當不會有什麽變故。葉行遠鬆了口氣,自己之前攪亂了這段曆史的進程,看來並不影響後續的結果。

畢竟現在無論怎麽說他表麵上是“弑君者”,就算天下人人都誇讚他豪俠義氣,為國為名,但他還是要擔心周天子的態度。

如果因為自己的作為,而導致朝廷不願意派兵救援吳國,那後續該怎麽發展,葉行遠可就一籌莫展了。

不過葉行遠也知道,在真實的曆史上,聖人與朝廷都是願意來介入諸侯事務的。隻是因為各地諸侯已經習慣了不向天子求助,所以他們缺乏一個口實。

如果強行介入諸侯的紛爭,名不正而言不順,聖人不為也。

曆史上的鍾奇,正是因為看透了這一點,所以才會冒死前往朝廷,向天子與聖人求助。聖人得到這機會,這才以犁庭掃穴之勢南下,懾服越國,開始奠定周王室複興的聲威,踏出了“克己複禮”的第一步。

聽到聖人答應相助,高華君為葉行遠高興。聖人開始忙碌學宮中事,他告了假,帶著葉行遠回到自己的住所,讓葉行遠住上一晚,明日入宮。

葉行遠與高華君早就有相處的基礎,對他的脾氣也甚為了解,兩人言談甚歡。不過顯然葉行遠在高華君死後世界的行動,並沒有影響到鍾奇死後世界的“高華君”。

高華君的記憶之中,並沒有葉行遠這麽一個人。

他與曆史記載的一樣,在發現父親和後母要殺自己之後,便背井離鄉來到洛邑,向聖人求學。如今在洛邑已經待了三年,他天資絕頂,學東西極快,已經被聖人視為賢弟子之一。

這個“高華君”與之前葉行遠所見的那個相比,並無差別,可見這位孝子表裏如一,不失其赤子之心。

他與葉行遠惺惺相惜,促膝而談,直到東方既白,隱有雞鳴,才趕忙催葉行遠睡了一會兒。第二日一早起身,先到學宮拜見聖人,一起前往王宮。

如今的洛邑,經過數百年風霜,遠不如以往繁華。說是王宮,其實也荒廢了不少,大片宮殿都空置著。聖人為了王室尊嚴,曾打算重修殿閣,但考慮到財政問題,終於還是沒有急著大動幹戈。

要到後來天子成年,聖人之德服膺四方,各地諸侯恢複了朝貢,王宮才開始重建。那該是十多年後的事了。

葉行遠心中吐槽,隨著聖人亦步亦趨,進了宮門,穿過大片的空地與台階,這才到了燃著燈火的大殿。

天子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他頭戴平天冠,身著黑色錦袍,在碩大的龍椅上端坐著,看上去瑟縮成小小的一團,令人生不出畏懼之心。

葉行遠記得這位天子成王先天不足,壽命也不永,不到三十歲就駕崩,後來繼任的天子不再像他那樣信任聖人,反而頗多猜忌,導致最後聖人掛冠而去,周遊列國。周王室的中興,就如曇花一現。

聖人進道:“啟稟陛下,如今南方吳越爭執。越國無故興兵攻打吳國,有違諸侯法,今有吳國使者前來陳情,請陛下下旨裁奪。”

天子少年老成,微微點頭道:“但憑亞父做主。”

聖人撚須微笑道:“既然如此,老臣便率天子親軍南下,令越軍退回,不得再侵犯吳國疆土,並複朝貢之禮如何?”

天子吃了一驚,忙問道:“亞父,聽說越國有十萬雄軍,個個精修劍術,乃是熊虎之士。如今朝中親兵,不過千人,怎……怎能壓服?”

聖人不以為意道:“不必千人,老臣隻需三百人,憑天子聲威,便可讓這些跳梁小醜俯首認錯,陛下不必擔心。”

天子猶自不敢相信,不過他也知道亞父絕不會胡言,便點頭允可。葉行遠在一旁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雖然知道聖人確實有一人之力製服千軍的本事,但這等豪氣,還是令人心折。

拜見完天子,聖人帶著葉行遠下殿,檢點兵馬,也不耽擱,擇最近的吉日便出城南下。葉行遠自然隨行在側,隻見車轔轔馬蕭蕭,聖人獨坐一輛兵車之上,素衣長袍,不著甲胄,不帶兵器,悠然自得。

高華君一來不舍得新交的朋友,二來也擔心聖人的安危,便與葉行遠一起同行。瞧見聖人模樣,暗中驚歎道:“鍾兄,老師這般去南方不要緊麽?他固然學問淵深,但我聽說越國都是蠻夷之輩,好勇鬥狠,是否能聽老師教誨?”

聖人雖有神通,卻不輕易用之。所謂“刀兵為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在這個時間段上,就算是親密的弟子,也不曾見過聖人金剛怒目的樣子。

高華君自身也有神通,但也不過保命脫身之能,不敢想象有人可以以一介肉身,去對抗十萬甲士。

葉行遠淡然笑道:“高兄不必擔心,聖人算無遺策,豈能不知?此番我們跟隨在側,隻是為了向聖人多學一些東西。”

他當然是一點疑問都沒有,聖人一出手便能扭轉天機,更改天命,區區越國十萬大軍算得了什麽?如果聖人願意,足可以將他們當成螻蟻。

聖人不仁,可以百姓為芻狗。

高華君將信將疑,隻看著天子三百親軍一路南下,路上諸侯,聽聞他們去調停吳越之爭,都不由暗自好笑。

吳國、越國雖然僻處南方,但是軍力強大,擅產鐵器,時有北伐西征之意,乃是數一數二的大國。如今國勢正盛,便是中原的老牌霸主,都不願正麵纓其鋒芒,遣使通好,約為婚姻。

他們如今內爭,北方諸大國正樂見其成,而周天子暗弱,就帶著三百軍士,想要去調停這一場戰事,那不是開玩笑麽?

而且領軍之人,也並非是沙場大將,而是一個年邁的老夫子,難道真的要去和那些南蠻子講道理不成?豈不聞“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乎?

有人嘲諷道:“此行一去,周王室的權威就徹底掃地了。日後還有什麽人會在意這位天子?”

有人嗤笑道:“就算不去,如今各大諸侯,還有誰把周天子放在眼裏?我看那位老夫子也是癡心妄想,讀書讀迂腐了,指望越國能重天子之命,自己也好趁機下台,為王室爭一份臉麵。”

有人搖頭道:“越國人好勇鬥狠,本來就並非守禮諸侯,哪裏會在意這些事?老先生能活著回來,就算是人家尊師重道了!”

聖人在洛邑學宮傳道數十年,可說是天下師,各國的貴族,多多少少都受過他的教育。故而雖然覺得他此舉輕率,言辭中對他個人也不願太過無禮,隻是慨歎其異想天開。

這些流言,連聖人所率的三百士兵中都有流傳。紮營之時,葉行遠與高華君巡夜,時常聽到有人這麽議論,高華君越發焦慮,葉行遠卻笑而不語。

在這種範圍之下,聖人南下八百裏,終於在入冬之前,抵達了吳越兩國相爭的戰場。其時越國大軍已經兵臨城下,將吳都團團包圍,十萬大軍,軍容煊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