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日正,學宮中一派陽光燦爛,聖人卻仍未回返。高華君怕葉行遠遠道而來,腹中饑餓,熱情道:“鍾兄,聖人大約被天子留在宮中用膳,不如我們也先去午飯如何?”

葉行遠一看天色,想起來這時候的聖人確實事務繁忙,也不著急,便點頭道:“如此便偏勞高師兄了。”

高華君交到朋友,興高采烈,帶著葉行遠到膳堂,要了酒菜,嘴裏說個不停。有同窗路過笑道:“高華,你莫要得意忘形,怎麽這般高興?”

高華君笑道:“聖人有雲,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鍾兄千裏而來,我自然欣喜異常。”

他行事一派自然,純屬出於本心,卻全能夠合於聖人之道。這種人是天生的聖人弟子,所謂“生而知之者”就是如此。

高華君這等人物,就算不遇聖人,一輩子待在鄉野之中,也必定是一方大賢。得到聖人教誨,便如美玉受到雕琢,轉瞬間就放出光彩。

此時他的氣質與當時在鄉野中已經完全不同——雖然這隻是鍾奇記憶中的高華君,但他們這般賢人識人明澈,其實與真實的高華君應該毫無二致。

葉行遠知道羨慕不來,也不自怨自艾,三千年之後人心浮躁,不比古人,但一樣可以平心靜氣,參悟聖人之道。

高華君之前對吳國之事一無所知,剛才同窗們問了幾句,他才知道葉行遠之前竟然幹下這等大事,這時候按捺不住好奇,便問道:“吳國國君無道,欲屠戮令尊令兄,又欲廢太子,但周禮有雲‘君君臣臣’。你又是怎麽會想到違禮而取正道,弑君救民的呢?”

葉行遠對類似的問題早就有了腹案,便回答道:“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仇。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吾隻知誅一夫矣,未聞弑君也。”

這思想稍微有一點超前,但仍然是根據聖人之道推演出來的結果。後世孟子總結,大有精辟之處,葉行遠提前借用,也不覺得有什麽慚愧。

高華君眼前一亮,拍掌大讚道:“我心中亦有所感,想不到你竟然想深到這一步,兄大道已成,待會兒麵見聖人,聖人也必擊節讚賞。”

葉行遠隻聽耳邊傳來爽朗大笑聲,“好一個‘隻知誅一夫,未聞弑君’。我還是小看你了,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你們用完酒飯,到書房等我!”

這聲音明明還在遠方,聽起來卻如耳畔洪鍾,振聾發聵。葉行遠愕然回頭,不見說話之人,隻見膳堂中學子紛紛起身,神情激動,向南行禮。

高華君推了推他,興奮道:“想不到聖人也為你這句話所感,千裏傳音與你說話,我們都沾了你的光,聽聖人這一言指點,勝過幾月苦功。”

聖人神通,可心知外物,千裏傳音。葉行遠剛才這一番話,原本是孟子對聖人之道的總結和提升,如今提前出世,自有異處。聖人心血**,雖然身在宮中,卻也能感應得到,欣喜之餘,便急急忙忙向天子告辭,先千裏傳音告知葉行遠,同時趕回學宮。

聖人之音,繞梁三日而不絕,一眾學子都可以從他簡單的幾句話中參悟出無窮大道,甚至三月不知肉味。

近些年來,聖人說話越來越少,又秉承述而不作的原則,今日難得開了金口,所以高華君說這是眾學子沾了葉行遠的光。

葉行遠心中震撼,他當然知道聖人無所不能。但這鍾奇死後世界中的聖人,應該隻是一個形象,而無實體,僅僅一個形象便有這般神通,讓葉行遠覺得不可思議。

他再也沒心思吃飯,就隨便扒拉了兩口飯菜,與高華君一起,到聖人的書房中等待。

沒過多久,就聽學宮中一片嘈雜,有學子興奮的歡呼,應當是聖人回來了。

葉行遠在書房中也是頗為期待,心中澎湃,不知道接下來會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

就見大門徐徐洞開,葉行遠隻見一團耀目光影緩步前來,竟然是看不清聖人的真容。他眯起眼睛,凝神靜氣,再定睛細看,才見那光影散去了許多,隻有一位白發魁梧長者,大踏步而行。

聖人據說身高九尺,甚為高大,他此時年事已高,須發皆白,卻無一點佝僂,望之如神仙中人,令人心生仰慕。

他一頭白發隻以一條絲帶綰起,散在肩後,迎風飄動,更見其飄逸出塵之氣。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這是後世弟子們追憶聖人時候用的詞,葉行遠這時候腦中竟然也隻反應的出這八個字。

“參見聖人!”膳堂中的弟子,一個個都躬身行禮,態度極為恭敬。葉行遠不敢怠慢,也忙隨著高華君一起折腰。聖人三千年道統,葉行遠其實也算是再傳弟子,當得起這深深一禮。

以往參加科舉考試,進入府學縣學的時候,葉行遠也要拜聖人畫像,如今拜見真人,倒有一種奇異的違和感。

“小友何必多禮?”聖人一招手,葉行遠身不由起的直起了腰。心中暗暗感慨聖人這種舉手投足間都帶著的大神通,輕描淡寫卻無人能夠抵抗。

“聖人為天地之師,萬世師表,學生怎敢不敬?”葉行遠真心誠意,態度恭敬。他這話完全發自肺腑,若無聖人截取天機,承載天命,哪裏來的後續三千年盛世?

聖人的目光深邃,仿佛能夠看穿橫亙在兩人麵前的時光長河,他注視著葉行遠,朗聲道:“一見小友,吾心大安,三千年道統仍在,幸甚至哉!”

這句話別人聽得雲裏霧裏,葉行遠卻聽得明白,不由大吃一驚。難道說聖人能夠看得出來,自己是來自三千年後的人?

如果真的是聖人,葉行遠毫不懷疑他有這樣的能力。但站在自己麵前的,其實並非是真正的聖人,而隻是在鍾奇思想中的一個投影,勉勉強強隻能算是聖人千萬分身之一而已。

他居然也能看出自己的底細?葉行遠心下惶恐,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

聖人看出他的猶豫,笑道:“小友不必擔心,你是何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無其他人知曉。你到此來做下這等大事,吾之弟子,心中必然感激。”

高華君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不過他早就習慣了聖人說話玄之又玄,自己聽不明白隻需要記下,回頭細細思索便可。

葉行遠卻真的目瞪口呆,聖人果然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看上去對他的一切了如指掌。不過他說弟子心中感激,想必說的便是鍾奇。

難道說,合乎本心的行動,並沒有違背“節”的定義?

想到這一點,葉行遠正容斂色,虛心請教道:“還請聖人指教。”

盡管對麵並非是聖人真身,但不管是投影也好,分身也好,他仍然擁有聖人的智慧。對於葉行遠來說,這或許是請教心中疑惑的最好時機。

實際上從顏無邪墓回來,葉行遠就一直在考慮聖人之道與君子五德的真諦。

高華君的“孝”,子衍子的“忠”或許比較好定義,但顏無邪的“和”與鍾奇的“節”,卻都需要更深入的思考。

而天下最能夠闡明五德之人,就在眼前,當然就是聖人本人。

葉行遠沒想到進入鍾奇的死後世界,真的能夠得到當麵請教聖人的機會,這種機緣簡直是三千年來軒轅世界讀書人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

哪怕得不到五德之寶,就算是得聖人一句教誨,這一趟也來得值得。

聖人卻淡然笑道:“三千年鴻溝,如何教得?不可說,不可說。你所求者,須得自悟。”

聖人教弟子,一向是因材施教,對不同人的有不同的教育方法。在《聖人語》中有記載。有弟子問:“聞斯行諸?”

聖人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

又有弟子問:“聞斯行諸?”

聖人曰:“聞斯行之。”

又有人曰:“先者也問,聞斯行諸?聖人曰,‘有父兄在’;後者也問聞斯行諸,聖人曰‘聞斯行之’。弟子也惑,敢問。”

聖人曰:“先者也退,故進之;後者也兼人,故退之。”

翻譯過來,就是兩個弟子同時問聖人同一個問題“聽到了就去做嗎?”,聖人對第一個說你父兄還在,你怎麽能隨便去做?對第二個卻說,聽到就趕緊去做。

另外就有弟子迷糊了,問聖人說為什麽不同的回答。聖人說第一個弟子性格激進,所以要勸他保守;而第二個弟子性格溫和,要勸他勇猛精進。

這就是對待不同弟子的不同教育態度,葉行遠雖非他的弟子,是三千年後的道統傳人。聖人並不想用既有的思維和解釋來束縛他,一切還得靠他自行領悟。

葉行遠如醍醐灌頂,躬身行禮,“今日一見聖人,恍然大悟,解開心頭所惑。”

君子五德,每個人的理解本來就不一樣,並沒有什麽標準答案,說到底,還是得自己去領悟才行。而自己附身在鍾奇身上,正是參與了這個領悟的過程。

就像是顏無邪帶他看三世輪回,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