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奇的一生極富傳奇色彩,但也是一個大悲劇。從他成年開始,家破人亡,近乎亡國,流落異鄉數十載。盡管無論多麽艱苦,他還是能夠創造高光時刻。

但他內心深處,真的覺得快樂嗎?葉行遠並不覺得。

聖人曾經評價他“君子固窮”,也讚他為誌士,但也仍然為他的人生遭遇而感慨,多次為此而落淚。

葉行遠化身為鍾奇,確實很想體會他內心深處到底在想些什麽。但掌控意識和行動的,仍然是他自己,隻能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

吳國的國君伯虞,乃是史上有名的昏君,老年時候倒行逆施,害死忠良。想要在這時候阻止他,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上去勸諫,純粹是把自己搭進去,太子白白丟了,也沒辦法救回父兄。想要救人,隻有另想辦法。

葉行遠沉吟道:“現在百官都在勸諫,大王原本就已經怒不可遏,太子再上殿,那是火上澆油。”

國君最重視的是尊嚴,最怕尊嚴被挑戰。他說要殺鍾寧,一開始隻是一時氣話。正是因為有那麽多人反對,他覺得麵子上過不去,才會一意孤行。

“那怎麽辦?”太子手足無措,老令尹是他恩師,鍾平是他摯友,他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因為自己的事而遭不幸?

葉行遠偷眼看來看殿上的情況,國君正挺著肥碩的肚子,站在高台上罵得聲嘶力竭,不時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父兄垂手跪在階下,雙手被反剪綁在背後,一眾文武百官都跪在地上求情。

“吳國到底還是不是孤說了算?你們再敢如此,還有沒有把孤放在眼裏?”國君的咆哮聲在大殿上回**,底下的官員撲通磕頭,哀求不止,誰也不願意讓步。

這種時候,其實隻要鍾寧肯低個頭,改弦更張,就不至於惹上殺身之禍。但葉行遠也知道這位老令尹同樣是一個堅持之人,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都不會妥協。

就連聖人後來都評價鍾氏有節,估計鍾奇的“節”之德,也是從父親那裏遺傳下來的。

“而今之計,為國為民,太子當挺身而出……”葉行遠鬼使神差般口中說出這句話來。不過才一說他就後悔了。

太子怔住,他確實是個孝子,但身在此位,哪裏會聽不出好友的弦外之音。

他不敢置信的望著葉行遠,蹙眉道:“連你……也覺得隻有這條路了嗎?”

葉行遠默然。他現在頂著鍾奇的身份,鍾奇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但是他本質上還是那個肆意妄為的葉行遠,在這種絕境時刻,又怎麽肯束手待斃?

早在國君寵信安姬,生下幼子的時候,支持太子的老臣就開始暗中謀劃。希望太子能夠奮起奪位,架空昏庸無道的國君,帶領吳國走上正軌。

其實這些年國君懶政,太子處理朝政,如果真的有心反抗,至少應該有自保之能。不至於落到現實中最糟糕的結局。

隻可惜太子為人,優柔寡斷,顧念父子之情,再加上鍾家的強烈反對,所以遲遲都未有動作。

如今從鍾奇口中,聽到這話,太子當然驚奇萬分。

他猶豫道:“以子謀父,是為不孝。以臣謀君,是為不忠。我本無用之身,也不避汙名,但卿家一門忠烈賢人,為我所拖累,我何忍也?”

太子真心是個好人,直到現在,他擔心的還不是自己,而是鍾家的名聲。鍾家世代忠良,是天下公認的賢者,擁戴太子奪位的話,總會引起非議。

但是不走這一步,就要家破人亡了。葉行遠心中歎息,他無法得知鍾奇當年的心理活動,但如果易地而處,他本心絕不會束手待斃。

便喟歎道:“事急從權,君子亦有權變。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如今為吳國百姓,為了吳國社稷,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太子眼睛一亮,讚歎道:“好一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你從聖人所學,果然如今氣象不同!”

葉行遠這才想起來鍾奇生活的年代尚無孟子,自然還沒有這句民貴君輕的名言,便笑道:“隻是一時感悟罷了。”

他心中隱有所動,鍾奇不破大節,當然是了不起。但是以葉行遠對聖賢道理的理解,“節”的意義卻並非就是死板固執這麽簡單。若不能引導天下、國家與百姓進入更好的渠道,一味迂直的“節”又有什麽意義?

這時候朝堂上的爭執也告一段落,在眾臣苦勸之下,吳王伯虞隻能強忍怒火,先將鍾氏父子打入天牢,憤憤宣布退朝,拂袖而去。

這當然隻是開始,如果一切都沒什麽變化,三日之後,吳王會再召令尹鍾寧上殿,問他有沒有改變主意。鍾寧老而彌辣,性子堅定,犯顏力諫,最後被盛怒的吳王活活在殿上打死。

留個葉行遠與太子的時間,隻剩下三天。

“今夜亥時,請太子召集人手,就在鍾府集合,共商大事。”話已說出口,葉行遠也就咬牙打定主意,不管如何先這麽走一遍。至於是不是合鍾奇的心意,能不能通過考驗,那是後話,欲求聖人之道,至少不能違背自己的本心。

太子喏喏而去,神情中還是有幾分茫然,大概還沒轉過彎來。葉行遠也不去管他,施施然離了朝堂,回到府中書房,細細思量。

決定了要豁出去,其他糾結便不去多想,琢磨的是該怎樣一擊必中,提高奪位的成功率。

吳國是個奴隸貴族聯合體的國家,鍾家便蓄有數百兵甲,上千私奴。算是國中豪族世家,太子手上也有些兵,再加上零零散散的支持者,能湊出三千兵馬。

直屬於吳王的禁衛軍有萬人,他們都是天生勇士,戰力強大。又有強弓硬甲,正麵想要攻打宮城幾乎不可能成功。

禁衛軍統領乃是安姬的親生弟弟仲求,也就是後來繼承吳王之位,安姬之子佐遲的舅舅。這是鐵杆反太子派,更無辦法拉攏。

事實上伯虞與安姬就是靠著禁衛軍的悍勇,倒行逆施多年,敗壞國家,導致民不聊生。這才讓越國進攻,吞並大半吳國國土,鍾奇求救周天子,最後方能犁庭掃穴,撥亂反正。

“隻能行專諸、要離、聶政、荊軻事了……”葉行遠歎息,想起來這些人應該都還沒留名青史,自己才要當上刺客之祖。

宇宙鋒在他腰間閃過一道寒光,劍鋒在劍鞘中嗡嗡作響,直欲飛騰。

亥時,太子帶著一群鐵杆,偷偷摸摸從後院角門進了鍾府。他們也算熟門熟路,以往眾人也是集中在令尹府商量,隻是平日主持商議的是老大人,現在換成了葉行遠。

因為白日朝堂上的變故,眾人都是神色緊張,有幾個都是憤懣難平,還有人泫然欲泣。

有人惱道:“如今王上倒行逆施,坑害忠良。連鍾老大人都被押入天牢,明日我們上朝,還當百官叩闕,請他釋放老大人。”

有人安慰鍾奇道:“公子無需擔心,大王雖然如今有些糊塗,但也絕不敢當真傷害老大人,老大人執政二十年,眾望所歸,德高望重。”

有人附和道:“正是,隻要我們再拚死力諫,定能全大王收回成命。”

這些人還活在夢裏,怎麽這麽單純!太年輕,太天真了!葉行遠歎氣,不得不承認,三千年過去,人心都變得狡猾了。他所經曆的朝堂鬥爭,可比這複雜得多。

如今吳國情勢發展到這地步,隻怕安姬、仲求等人都看得明白,這是你死我活,所以才會攛掇著吳王除去鍾家父子。而太子一黨,到現在還心存幻想,也難怪後麵風流雲散,徹底完蛋。

當然也有人提出逼宮奪位,但一來勢單力孤,二來也沒什麽好辦法,被眾人一問,便啞口無言。

葉行遠靜靜聽著,一直都不發一言,直到太子問道:“葉卿,你召集大夥兒前來,到底有個什麽章程,不如說出來議一議……”

鍾奇雖然年輕,但自小就有神童之名,朝野皆知。便是令尹鍾寧,也常常要征詢這個小兒子的意見,故而眾人也頗為服膺。

一見太子請葉行遠發言,眾人便停下議論,洗耳恭聽。葉行遠咳嗽一聲,淡然笑道:“如今我要說的,不過隻有八字‘虞父不死,吳難未已’!”

這八字一出,眾人傻眼。鍾奇一向是雲淡風輕,翩翩君子,什麽時候說過這麽殺氣重重的話?諸位老大人都麵麵相覷,一時間都沉默了。

太子低頭,他這時候沒法接口,無論是反駁還是支持,都不合適。總算有人乖覺,打破了這尷尬問道:“公子的意思,是讚同逼宮奪位?這是老大人的意思,還是公子自己的意思?”

鍾寧生性耿直,身為令尹執政二十年,可說大權在握,但從來都沒有權臣。也不營私結黨,為人極為嚴謹。大家都知道他是忠義孤臣,要說他會支持這以下犯上的行徑,誰都不敢相信。

葉行遠微微一笑,漫不經心道:“這正是我自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