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謙一路帶著葉行遠到了衙門,見轎子裏麵全無動靜,也佩服這少年的養氣功夫,便輕聲提醒道:“葉大人,府衙已經到了,請看一眼。”

葉行遠掀開簾子看了看,便點頭示意可以進入。此地衙門與別處無甚分別,對於興州這個大府來說,更顯得有些寒酸,之前青妃李夫人都說過江南民風與別地不同,官不為貴,這般看來也有幾分意思。

下轎之後,陸同知引著葉行遠在衙門中轉了一圈,祭過各處陰神,這才回到大堂上。今日知府上任,興州府下轄諸縣的縣令都來拜見,就由陸同知一一介紹。

興州府下轄四縣,如今全員到齊,各有厚禮相贈。當然大家都知道葉行遠掌控瓊關錢莊,富可敵國,不會把這些東西放在眼中,但必要的禮數還是要盡到。

待所有人見禮完畢,葉行遠便和顏悅色道:“本官初來就任,也是第一次來江南。諸位請各安其職,勠力同心助我一臂之力。”

眾官忙異口同聲道:“自當為大人效勞。”

這葉行遠看上去脾氣還好,不像是傳說中的殺人魔王嘛?陸同知心中胡思亂想,但又想起葉行遠曾經毫不留情斬殺蜀王世子,又在瓊關守邊,真不知道這儒雅的少年變臉起來,會是什麽模樣。

此後數日,便是官員與地方鄉紳的接風飲宴,這是慣例,葉行遠也推辭不得。他並未故作清高,而是和光同塵,一邊飲酒,一邊便留心觀察當地之人。

熱鬧了幾天之後,一切才步入正軌。陸同知作為佐貳官,隻能一直陪同著葉行遠,這幾日相處下來,對這個二十來歲的少年卻越發看不透。

葉行遠也有事問他,一日便在後衙中與他閑聊,“陸大人今年貴庚了?”

陸同知也是進士出身,隻是官運不濟,宦海浮沉十來年,不過是個六品同知,與葉行遠一比那就差得遠了。他歎道:“下官虛度歲月三十有九,不比大人年輕有為。”

葉行遠隻有二十出頭,這種年紀當上一府主官,簡直不可想象。

陸同知心中羨慕,但也知道這是各人的福氣,自己是學不來的。葉行遠不但是獨有的“大四喜”狀元,當官幾年做了無數大事,別人一輩子都未必能這般轟轟烈類。

葉行遠笑道:“那陸大人在興州府,也有了七八年了吧?”

陸同知更是歎氣,“有十一年了,十一年前,下官任興州府推官,三年考滿還算優異,便升了同知,如今又過了八年。”

一府主官,很少能坐穩這麽多年。但佐貳就沒那麽講究,陸同知沒有升官的渠道,考核又是平平,便在興州府當了八年的同知——當然興州府同知也可算得上是肥差,許多人還未必願意調走。

葉行遠隻知他當同知日久,沒想到在此之前還曾任興州府推官,他這三年一升,之後倒是八年未得寸進,卻不知何故,笑問道:“推官負責治安緝盜事,最是繁瑣,陸大人三年考核優異,想必定有妙策教我。”

這是陸同知平生得意事,若是別人問起,他自然滔滔不絕,但在葉行遠麵前似乎有點提不起來。他便略有些尷尬,不好意思撓頭道:“也隻是運氣,十年前妖寇從海上犯邊作亂,侵擾百姓,下官僥幸破獲了數起妖寇殺人案,將其明正典刑,故此得了優異。”

那時候他還有一腔熱血,妖寇犯邊,他徹查到底,狠狠殺了幾個,因此得以升官。不過也得罪了不少勢力,後來幾年接踵而至遭遇報複,嚇得他不敢再亂動,因此也養成了陸同知謹小慎微的性格。

妖寇泛指海上的妖族,種類繁多,以劫掠為生。朝廷軍力鼎盛之時,自然不敢到岸上來攪擾,但是這幾十年來朝廷武備鬆弛,漸顯衰弱,十年前妖寇就有一次大範圍的犯邊,興州便深受其害。

葉行遠點頭道:“這幾年妖寇動向如何?”

陸同知苦笑道:“還能如何?蠢蠢欲動,仍舊不斷侵襲海邊漁村,比之十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隻是如今四處都亂,這才沒什麽人多說了。”

他生平最恨妖寇,可惜如今也是有心無力。

葉行遠從邸報和錦衣衛的消息中也知道最近妖寇猖獗,如今從陸同知口中聽聞,知道興州繁盛之地,也要擔憂妖寇,更知如今朝廷的暗弱,便歎息道:“出京之時,便有幾位老大人叮囑過我,說妖寇必須重視,如今看來,妖寇也算是興州一大患。”

陸同知連連點頭,以前的陳知府隻知粉飾太平,對妖寇之患視而不見。如今葉行遠倒能正視此事,這讓陸同知心中對他有了些好感。

葉行遠話鋒一轉,又問道:“除此之外,不知興州府施政,還有什麽需要忌諱之處?”

果然來了,陸同知苦笑,知道這種問題自己回避不了。他斟酌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開口道:“既然大人問起,那下官也就直說了。想要在興州府當官,妖寇固然是一大患,但最重要的,還得要一張護官符。”

護官符?葉行遠驚愕,難道自己不當心,竟然又穿越進了紅樓夢之中不成。這種風花雪月,可不適合自己。

好在陸同知並未念出“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但也一樣,江東之地,有四大家族,互相聯姻,根深葉茂,乃是興州府中最惹不起的大勢力。

沈、顧、文、雲,這四家乃是最厲害的鄉紳,代代都有人做官取士,近年又壟斷海貿,賺了大錢,富可敵國。在興州府一地做官,還得看這四家的眼色。

江東沈家葉行遠早有耳聞,而顧家,便是顧炎修那個顧。其餘兩家,葉行遠略作思索,問道:“這文家,莫非便是本官同年榜眼文虛懷文大人的祖家?”

文虛懷一門七進士,又是江東人氏,要是四大家族中沒有他們家,倒是奇怪。

陸同知連連點頭,笑道:“大人與文家有這一層關係,定然好打交道。”

官場上同年是重要的關係,葉行遠平日與文虛懷略有書信往來,如今他在河東做官,聽聞葉行遠升了興州知府,也曾寫信來賀,葉行遠還沒來得及回信。

“沈、顧、文三家也就罷了,朝中都有人物,這雲家,不知是何來曆?”葉行遠仔細回想,不記得朝中有什麽高官姓雲。

陸同知壓低了聲音,反而更是忌諱的樣子,“雲家乃是皇商,雖然少有人出仕,但在江東一地卻如小霸王一般,海上更有數十艘大船,每年海上賺的銀子便有百萬。”

葉行遠忽然想起自己微服進城查訪,曾經見過雲記的糧貸債券,便問道:“如今興州府中,流行糧貸一物,我見契約上常有雲記的名字,不知是否便是這個雲家?”

陸同知連連點頭,歎氣道:“正是雲家在牽頭做。若說這個糧貸,便是興州第三個大患了。”

糧貸之患,這些讀過書的人精,誰能看不明白。雲記會同其他糧商,不知賣了多少糧貸出去,若無糧食,那就隻是一紙空文,如今人人相信雲家家大業大,肯定賠付得起,看好糧價上漲,因此擊鼓傳花,時時有人接盤。

但真到了明年交付之時,雲記拿不出來這麽多糧食又該怎麽辦?

陸同知其實憂心忡忡,但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根本無力應付,隻能聽之任之。葉行遠問起,他才感慨幾句,卻也不敢說得太深,隻說這糧貸有些風險,交易中常有齟齬爭執,要注意平抑。

葉行遠聽他說話不盡不實,知道他仍有顧慮,也不追問,淡然笑道:“妖寇、世家與這糧貸,確實是興州府的大患。妖寇事急,但要剿滅,尚須準備。世家之患,更需徐徐圖之,如今看來,當務之急便是這糧貸一事。

這幾日若有時間,陸大人可幫我召來雲家在興州府的管事之人,我可與他談談。”

陸同知嚇出一身冷汗,心說我剛給你說了護官符,你就如此急進,這要是讓雲家人知道了,豈不是還要怪自己煽風點火?趕緊勸道:“大人不可魯莽,糧貸之事雖有風險,但如今已經勢城,大人若是急於處理,隻怕會引起民變。”

不說雲家的勢力,單說現在百姓執迷不悟,要是有人攔著他們發財,紅了眼的愚民說不定就要將之撕成粉碎。陸同知可不想冒此天下之大不韙,惹禍上身。

葉行遠笑眯眯道:“陸大人不必擔心,我也隻是略備薄酒,與當地鄉紳話話風俗罷了。”

誰信你才怪!陸同知早知道葉行遠是個笑麵虎,摸不準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但主官吩咐,他也隻能聽著,硬著頭皮去找雲家之人。隻求神拜佛,期望千萬不要出什麽亂子。

青妃知道葉行遠心意,問道:“大人,是要在這糧貸之事上下手?”

葉行遠緩緩點頭,麵色凝重。糧貸之事,不但是破壞金融秩序,肆無忌憚的斂財,關鍵在於之後可能造成的後果,是這些地方上的大家族都無法掌控。

別的事葉行遠暫時可以不管,但這種緊急又重要的大事,必須得優先處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