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修雖然隻是江南顧家旁支,但也是這一代聲望最隆的一個,如今脾氣古怪些,背後的勢力與大佬們也不放在心上,這種清廉孤介的人物,曆朝曆代都有之,算是必要的點綴,日後再進一步,自然能夠慢慢與主流磨合。

倒是像葉行遠那種不可掌控的人物,必須盡力壓製才好。

所以剛好讓顧炎修前往地方,一方麵是為了壓製葉行遠,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讓他接觸人間煙火——當然就宇文經而言,並不怎麽看好這位就是。

卻說顧炎修提著豆腐,一路徐行,返回家中。見了妻子,笑道:“今日運氣,三文錢買了好大塊豆腐,又饒了一把青菜,甚是新鮮水靈。”

他妻子是個幹瘦的婦人,麵色陰沉,接過豆腐聞了聞,鄙夷道:“這豆腐分明是隔夜的,你又被人坑了。”

堂屋中立刻傳來老婦喝罵之聲,“你這潑婦!哪有這般與夫君說話的?若我還能起來,定要狠狠打你一頓孤拐才行!也好教教你什麽叫做婦道!”

顧炎修大驚,急急忙忙跪倒磕頭道:“母親大人不要動氣,實乃我持家無方,不懂管教娘子,還請母親息怒!”

顧夫人嗤了一聲,提著豆腐轉頭就進了廚房,懶得理這母子。顧炎修卻砰砰磕頭,直到堂屋中沒了動靜,方才躡手躡腳起來,神色如常。

這幾年來,這種情形已經成立顧家的日常。顧老夫人癱瘓在床,因為乏人照顧,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對生不出孫子的兒媳婦越發沒了好臉色。顧炎修是個愚孝之人,但也深知聖人處世之道,所以顧老夫人一罵人,他就立刻誠心請罪,弄得各方無趣,這才罷休。

這般勉強維持的關係甚是惡劣,婆媳之間有如水火,顧炎修也每每吃夾板氣,隻是他倒是也並不以為意。

顧夫人下廚燉了豆腐,煮了青菜,先侍奉婆婆吃了大半,這才與丈夫一起以剩餘的飯菜囫圇吃了個半飽,歎息道:“家中今日已無米下炊,幸得紅袖記得當年情分,送了些白米來,不過也隻夠三五日嚼用,夫君的月俸還須幾日發下?”

紅袖原是顧夫人的陪嫁丫鬟,後來嫁了個管事,自己做生意去了,幾年下來,家境也算小康,時時周濟以前的小姐。顧炎修也知此事,卻隻不聞不問。

他悶悶低頭吃飯,良久才道:“今日首輔大人悄悄與我說,要外派我往蜀中,任天州知府。”

顧夫人一愣,旋即便是一喜,拍手道:“這不是大好事麽?你在翰林院、禮部多年,哪裏當過這種正印官兒,如今搖身一變成了一府之主大老爺,咱們何時動身?”

她搞不清什麽清流俗流,也不懂什麽未來的前程。她隻知道顧炎修在京中的日子實在是難以過下去,要是能夠外派地方,不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至少家人衣食住行都可以從府衙開支,這日子可能過得好多了。

再說京師一塊牌匾掉下來都能砸中七八個五品官,顧炎修這個禮部員外郎根本算不了什麽。而到了外地,知府除外就鳴鑼開道,一方父母,何等的威風?以女子之見,當然當官就要當這種官,京官又有什麽趣味?

所以她隻催著動身時間,顧炎修有些不耐,但他到底讀聖人書,行聖人之道,涵養極好,搖頭道:“此事尚未定下,隻是首輔大人有這麽個意思罷了。我不太想去。”

顧夫人急了,拍桌子道:“你如今還有什麽好挑三揀四的?天州我聽說也是紅塵中一二等風流富貴之地,此地的知府肥差你不當,難道你還相當大學士不成?”

顧炎修實誠點頭道:“下官正是想當大學士。”

“白日做夢!”顧夫人戳了戳他的腦袋,罵道:“你當了十年窮京官,難道腦子都壞了?以前你說你要在京中熬資曆,為日後入閣做準備,我雖不信,但也沒有說你。畢竟你背後有顧家,還有首輔大人的青眼。

如今是首輔大人要外派你去當知府,你若不去,便是違拗了首輔大人的意思,惡了首輔大人,以你現在在朝中的人脈,你想入閣?那真是在做夢了!”

顧夫人有樸素的認知能力,她不懂什麽翰林清貴,也不懂什麽資曆,隻知道顧炎修想要實現理想,最大的靠山便是嚴秉璋。除此之外,顧炎修又有什麽可以依仗?

如今嚴首輔要你去當知府,不管是出於照顧你的想法,還是另有安排,那總之是組織上的要求,領導的意思。你違抗阻止違抗領導,能有什麽好處?顧夫人可不想一輩子在京中吃些青菜豆腐。

顧炎修隻是行事與一般人不同,也並非蠢人,他聽夫人之言,也覺得有幾分道理,隻嗟歎道:“我知道若是不去,便是違了嚴首輔之意,但若是去了,便要與葉行遠相爭,非我所願也。”

顧夫人不明其意,又問道:“此事與那位名動天下的葉公子又有什麽關係?”

葉行遠名聲太大,即使是閨閣婦人也聽過。顧夫人早幾年還有些私房的時候,還在京中的瓊關錢莊存取過銀子,對這位少年英傑當然是印象深刻。隻恨丈夫不如斯人,過得這般落魄。

顧炎修耐心解釋道:“如今葉大人權知天州府,他在蜀中立下大功,若是沒有意外,本該是他接這個天州知府的位子。”

顧夫人大驚,“那首輔大人的意思,就是要你去壓一壓葉公子了!這可是得罪人的事,你可不能輕易答應!”

她頓了一頓,又道:“……總要弄些好處。”

市井婦人,反而看得清楚明白,說得也是鞭辟入裏。顧炎修苦笑道:“小嚴相公許我三年任滿,便調回禮部,官升一級。除此之外,顧家小弟今年高中,雖館選失敗,但可運作入六科。”

嚴秉璋當然不會親自來和你談條件,不過如今小嚴相公可以代表半個首輔大人,他說的話與嚴首輔的話幾乎有一般效力。

不過對顧炎修來說,其實對方這個條件開得並不算太高。

僅僅是官升一級與小弟的前程,讓顧炎修付出的代價而言,並不成正比。

如果是嚴首輔親自來運作此事,應該不至於這般小氣,可惜現在是小嚴相公當家。

顧夫人撇了撇嘴,“聊勝於無,不過如今也是沒有辦法,若不接這個天州知府,隻怕什麽都沒有了。”

她看得清楚明白,其實內心深處也更希望丈夫擺脫現在窮京官的身份,當個實權的地方官,因此便開口勸導。顧炎修沉默不語,陷入沉思之中。

與此同時,天州府中葉行遠也在拚命想對策。

這件事風聲已經傳開了,巡撫王老大人也得了消息,特地請葉行遠到府台衙門一坐。他們倆在蜀中孤軍奮戰,也算是有一份革命的戰鬥情誼,王巡撫又是個豁達的老人,便也沒有藏著掖著,急急忙忙叫來葉行遠商量。

“賢侄,這可是關係到你前程的大事,你萬萬不可輕忽了。你若是這一次不能順利轉正,日後內閣那些老家夥想辦法掐你的機會還多得很,這一耽擱便是三年,三年又三年,青春少年彈指老,可不要像我這般滿頭白發,才空自嗟歎!”王巡撫有感而發。

他也是官場傾軋的受害者,因為生性耿直不善交際,盡管資曆甚深,都被排擠到蜀中當按察使。如果不是因為葉行遠壓製住了蜀王,翻出慈聖禪寺驚天大案把蜀中官場一網打盡,他隻怕就要在這個位子上致仕了。

如今臨老又向上爬了一步,對葉行遠當然甚為感激,也為他擔心。

葉行遠何嚐不知,他忖道:“原本我權知天州府,隻要走個程序便可轉正,這次是內閣諸公故意要惡心我,這才安排了一個顧炎修與我相爭。但事已至此,關鍵已經不在蜀中,而在京師了。”

王巡撫點頭,“你看得真切,如今蜀中諸事已平,反而翻不起什麽風浪,最終的決定便在京中。”

他頓了頓又道:“賢侄你已經四五年未曾返京,而京中又是四麵樹敵,除了皇上之外,無一人可引為援。此事要京中運作,實在艱難,但卻不可不為。”

王老大人自己也是個沒後台的人,他與五位大學士的關係都是平平,否則的話也不至於一直被外放。京中雖然他也有些老友,但在這種事情上都沒有置喙的餘地,更不足以對抗內閣的決定。

在他看來,葉行遠這次是凶多吉少,但無論如何,不能不爭。

如果不爭,就意味著葉行遠是一枚好捏的軟柿子,以後那些沒節操的內閣大佬們,天知道還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所以葉行遠必須得拿出魚死網破的態度來,哪怕最後的結果不盡如人意,那也得想辦法從別的地方得到補償——那這種態度,最好就是在京中展現。

葉行遠如醍醐灌頂,王老大人到底是官場老油條,還是有自己的想法,趕緊致謝道:“老大人一語點醒夢中人,下官雖然未必掙得到這個天州府正堂,但卻不得不爭。既然如此,我便回京!”

他略一猶豫,又道:“隻是如今蜀中人手不足,要是下官走了,老大人一個人可應付得來?”

蜀中官場十室九空,葉行遠是王巡撫最得力的助手,他若是走了,巡撫幾乎在一段時間內變成了光杆司令。王老大人豪氣笑道:“你盡管去便是,蜀中沒了這些官吏鬥爭,反倒事情清閑些。我有時候都在想,百姓自安,要這些父母官有什麽用?”

掃**了蜀中官場,王老大人發現平時的煩心事少了一大半,處理政務雖然繁瑣,但至少不讓人厭倦。少了葉行遠雖然意味著工作量的增加,但他若不回京,隻怕真的隻能白白吃這啞巴虧,那可不行!

葉行遠謝過,又思忖道:“隻是下官如今任期未滿,要回京也得找個理由才是……”

軒轅世界中,官員無事擅離職守也是罪過,尤其是地方主官,若是動不動就離開幾個月,那地方政務還怎麽處理?

王巡撫大笑:“你平時行事肆無忌憚,怎麽這時候反而犯了糊塗?你忘了一事,之所以朝中那些老大人對你不滿,是因為你是幸進佞臣出身,你中了狀元之後反倒矜持起來,怎麽不願再走這條路了麽?”

葉行遠恍然大悟,再次拜謝道:“多謝老大人提點,如今蜀王向陛下求饒,原本就有一批貢物要運送進京。我便帶著這一批貢物獻給皇上便是,有巡撫老大人為我撐腰,也沒人能追究我擅離職守之罪!”

本來就是佞臣幸進,何必那麽端著?蜀王進京,平息隆平帝的怒氣,有一批批的貢物要獻給皇帝,算到今日,已經運去了許多珍寶,還在源源不絕。葉行遠想著幹脆自己以押運貢物的名義進京——這事當初他在定湖就幹過一次,現在怎麽就不能再幹一次?

算算他在蜀中已經待了兩年,這一次回京,一方麵是爭取正位,另一方麵也是述職,可以謀求下一個官位。

當初葉行遠從瓊關特區轉運副使轉任蜀中按察使司僉事,便沒有回京述職,如今完全可以想辦法走走門路,這在軒轅世界也是慣例,頂多說是他運作稍微早了點。

但連頂頭上司都不追究他擅離職守,他何必這麽嚴格要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