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可汗卻阻止了他們,自嘲笑道:“英雄何須諱言生死,我若不是大限已到,葉行遠的天命寶劍怎麽會出現異象?我又何必召你們回來?

他說的都是實話,又怎能因此而懲罰他?來人,給葉公子安排住處,千萬不可慢待。”

熊可汗頓了一頓,又道:“你們也不要不自量力,若是單打獨鬥,隻怕在這帳中,除了我與青衣先生,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

他既然發話,眾人自然沒人敢再吵,隻有人哭哭啼啼安慰皇帝,說必能康複之類的廢話。

葉行遠觀察著熊可汗,隻見他滿臉都是皺紋,白發蒼蒼,兩頰深陷,眼窩發青,縱然雄風扔在,卻終究不過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不過他口中說的青衣先生又是何人,熊可汗自然法眼無差,但難道妖族之中除了熊可汗自己之外,居然還有六品的修行者?

葉行遠覺得顏無邪簡直不像是要貫徹什麽“和”之道,不是要削減世上所有神通而至莫法時代,簡直就是給人族開逆向金手指。

你要不讓這世界有神通,那就大家都沒有看誰怕誰,結果你搞得妖族神通之輩層出不窮,人族卻寥寥無幾,這你幹脆在這世界上抹去人族,豈不是更好?

葉行遠對顏無邪的意見越來越大,若不是為了五德之寶和宇宙鋒的秘密,他幾乎想要掉頭就走,不在這個憋氣的死後世界停留。

熊可汗才剛剛出門一會兒,便覺得有些疲憊,自回金帳休息。葉行遠也便返回安排的住處,與李夫人商量道:“這個世界,我是越發摸不準了,到底顏無邪是何心思。”

李夫人現在也是一頭霧水,隻能歎道:“我們暫且走一步看一步,第一次進入這世界,若是不能得到五德之寶也無妨,多了解些訊息,再有得到大人寶劍的相關資料,也是好事。

我們上次進入子衍墓,也用了兩次才得到他的認可,我看這顏無邪墓也不容易,便是再來兩次,亦不足怪。”

葉行遠無奈,也隻好點頭稱是,幸好在死後世界不浪費時間,不管在此地待了多久,終究也隻有一夜時光。便安心休息,參悟宇宙鋒之妙。

第二日,熊可汗的身子似是好了點,便邀請葉行遠去赴宴。妙賢君屁顛顛的跑來,親自為葉行遠引路。

西域胡僧妙賢君受封妖族第一護國大師,妖族兵將中信奉西方教之人也越來越多,對他極為尊崇,一見他帶人到來,立即通報熊可汗。

妖族人世世代代向居帳篷,雖然占據大城仍是不慣居於宮室,因此熊可汗建造了金長城也住在營帳之中。

妙賢君攜著葉行遠之手走進金帳。葉行遠在外麵看金帳比之尋常妖族營帳大逾一倍,帳中陳設卻甚為簡單。熊可汗正微閉雙目在休息,周圍一眾人圍著,四王子熊威也在其中,倒是不見他的兄長。

熊可汗見二人進帳,睜眼點頭算是相迎,對妙賢君淡淡道:“已有多日不見國師,常自思念。”

其實那日妙賢君陪葉行遠在營帳外,熊可汗卻沒見著他,並不是熊可汗不重視西方教,而是因為確實精力不濟了。

妙賢君心中暗歎,道:“陛下,我陪著葉先生來了。”

熊可汗向葉行遠大笑,努力想要站起身來,但終究是膝蓋疼痛,難以挺直,便廢然坐下,向左右道:“快取酒來,我和葉公子喝一碗。”

左右早知他的習慣,麻利送上三隻大鬥,倒滿了妖族的乳酒。熊可汗接過來一飲而盡,妙賢君也自喝了一口。

葉行遠並不習慣乳酒滋味,但見熊可汗如此脫略形跡,也是個奇人,不便推卻,當下也是舉鬥飲幹,隻覺那酒味辛烈,微微帶酸。

熊可汗笑道:“葉公子,這是我妖族之酒,比不得人族奢侈,但這酒味可美麽?”

葉行遠思忖一陣,點頭道:“這妖族之酒辛辣而酸澀,入口像刀子一般鋒利,味道不能算沒美,但也可說是強者的本色。”

妖族弱肉強食,殺戮暴烈,最重強者,這酒味也是一般。熊可汗對葉行遠的評價大喜,連聲呼酒,三人各盡三鬥。

熊可汗對葉行遠笑道:“其實這兩年我也心慕人族,日常與儒生為伍,讀經學書,才知其中有深不可測之理。可惜我年紀大了,以往都是以血腥殺人手段來定天下,想要改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葉行遠心中一動,早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知熊可汗是不是真的在後悔當年的滿手血腥,還是說隻是一種態度與手段。

事實上妖族縱然真的能夠橫掃天下,建立帝國,也不可能再用以前那一套來治理。便不是熊可汗,也是他的兒子來做出改革。

否則他就算定鼎天下,也難以做得長久。

這或許便是顏無邪的心意?葉行遠揣測良久,不得要領。隻聽熊可汗仍然中氣十足,在命大張筵席。

葉行遠稍作半刻,筵席張布,隻見大部分是烤牛羊肉,亦有各種異獸肉類,尤其是中央有一道大菜,以金罩蓋之,顯然極為奢華,卻不知是何物。熊可汗吩咐道:“請青衣先生來見。”

渾身青衣,麵上戴著一張薄薄的麵具,站著的時候便如玉樹臨風,言語更是溫和,但並不通姓名,便是熊可汗也隻說是青衣先生而已。

他對青衣先生極為信重,青衣先生一進來,熊可汗便站起相迎,並讓他與自己同席。熊可汗身為妖族之主,這是何等重視。

葉行遠知道這便是那日初見麵時候熊可汗讚揚的奇人,不由又多看了幾眼,青衣先生倒是客氣點頭。

此人神秘之極,葉行遠在等著熊可汗死去的日子裏,隻見此人一直在熊可汗身邊,熊可汗對他言聽計從,敬若天人。

葉行遠卻偏偏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麽身份,隻能百無聊賴等待。

好在這日子不用太久,熊可汗終於油盡燈枯,有一日忽然縱馬草原,溜了兩圈之後,隻覺得神思恍惚,便扶著青衣先生,對眾人苦笑道:“我隨同先生之道,東征西討,從無止歇,雖然壽命有限,未能統一寰宇,但我的子孫必然能夠實現這一切。隻是……這樣還比不得那人嗎?”

熊可汗臉上突然出現了哀懇之色,一代梟雄竟然像是在搖尾乞憐,青衣先生一時之間,竟然是無話可說。

熊可汗的麵色更為沮喪,再不多說,撥轉馬頭便回了營帳。此後再為出門,三日之後,便病死在金帳之中,臨死之前都未發一言,身邊也隻有青衣先生在照顧。

連四個兒子,都沒資格插手。

葉行遠並未來得及等到熊可汗的死訊,事實上他也不需要有人來通知他。

在熊可汗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宇宙鋒劍光突然衝天而起,生生割裂天地,帶著葉行遠退出了古墓。

葉行遠睜開眼睛的時候,人已經在顏無邪墓之外,剛剛宇宙鋒炫目的劍光仿佛是在做夢,如今便靜靜的留在他識海之中。

李夫人在他身旁,再無什麽青衣先生熊可汗,隻有一片夜色清輝。

“咱們是失敗了?”葉行遠稀裏糊塗,到現在還沒有搞明白問題所在,他在金帳城看到了一代天驕的落幕,但是他自己一手創造的江陽城卻還在,人族有了休養生息的時間,隻要再給他種田幾年,或許就能扭轉乾坤。

但為何這樣就算失敗了?葉行遠想不明白,李夫人也同樣想不明白。

聖人門下,顏無邪一直是個很讓人看不透的人。比起他的同門高華君與子衍,他的謎題更加艱難,而想要得到他的認可也就更不容易。

“奇怪,這一次好像我們在死後世界的時間很短暫。”李夫人發現了墓前燃燒的香燭仍然未曾熄滅,這說明他們這一次進入顏無邪的死後世界,都不足一炷香的時間。

“既然如此,我們或許可以直接再試一次。”葉行遠冷靜思考著,這一次好不容易借用公祭顏子的機會進入顏無邪墓,以後一段時間之內,都未必有這樣的機會。

而且打鐵要趁熱,雖然不知道第一次嚐試為什麽會失敗,但葉行遠相信,就算是再思考一段時間,他仍然想不到到底為什麽。

既然如此,不如幹脆繼續嚐試。李夫人猶豫了一下,也點了點頭道:“既然有時間,咱們就再試試,怎麽也得想明白顏子的考驗到底是什麽。”

五德共鳴,又起幻相,這一次卻是更慘烈的亂世,類似於明末之時,蠻人入侵,神通更進一步的消亡,讀書人難以改變戰局,葉行遠苦苦支撐,好不容易直搗黃龍,卻又如幻夢一場。

再次失敗之後,他也並不氣餒,第三次踏足古墓。這會兒卻到了真正的末法時代,世間再無聖人神通,百無一用是書生,東夷西蠻,以堅船利炮淩迫中原!

葉行遠失了神通,卻反而如魚得水,以頭腦中前世的記憶引出科技之法,大破東夷,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立大將軍,開啟了中原幕府時代。

帝製並未廢除,隻是虛君,而大權操控於幕府之手,代代繼承將軍位,以至於千百年。

葉行遠與李夫人就像是看電影一般,看著這個世界的推演,慨歎道:“這是個什麽鬼?難道這就是所謂和麽?那我可不相信。”

如果因此而得到顏無邪的寶物,大約葉行遠隻會一頭霧水。好在並非這種結果,隻是空中傳來輕輕一聲歎息,一個青衣男子憑空而現。

“我便是顏無邪。”他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葉行遠覺得有些眼熟,便又問道:“在熊可汗處時,你不就是那位青衣先生麽?你就是聖人弟子?”

青衣男子顏無邪微微頷首,微笑道:“你在我死後世界,已曆三世,助我體悟‘和’之道,居功甚偉,雖然此道我尚未貫通,但代表‘和’寶物,我身上這件儒道袍可以贈送於你。”

葉行遠大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辛辛苦苦經曆三次死後世界,他終於達成了原本的目標,但是對於“和”到底是什麽,仍然沒有頭緒。

便問道:“多謝顏子,但是和之一道,到底意味著什麽?高華君的孝,裴將軍的勇,子衍子的忠,都是易於了解的品德。為什麽和會如此艱難?”

顏無邪並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反問道:“那你覺得,這個世界上,到底是有神通比較好,還是沒有神通比較好?”

葉行遠一時愣怔,蹙眉沉思道:“若有神通,天下可長保太平,民眾可免饑餒之苦。有三千年不變之盛世,若以以此而論,應該是有神通比較好。”

顏無邪歎道:“我原本也是這般認為,但是我死後無事,每日便一直觀察世界變化。發現若有神通,上下三千年間,近乎全無變化,幾無樂趣。

而若是沒有神通,那雖然災劫更多,但卻變化劇烈,三千年來妙趣橫生,而且等三千年過後,結局各各不一,令人每次都甚為期待。”

葉行遠自己也曾經體悟過這種情況,這正是聖人神通盛世所掩蓋的罪惡,他因為麵對顏無邪這聖人弟子,本不欲說起,沒想到對方竟然主動提出。

如此說來,顏無邪在死後世界推演無神通的三千年,也不知道已經有多少次了。

那他在其中,不知是否領悟出什麽新的道理?葉行遠虛心請教,顏無邪卻隻說不可說,不可說。

他笑道:“你潛心就學,有聖人的天資,又有五德之寶,取回聖人靈骨的機遇,日後定然有再見之時。到時候我們再坐而論道,豈不妙哉?”

葉行遠還要再問,顏無邪卻隻笑著一指後方,葉行遠回頭一看,被輕輕一推,隻覺得整個人沒了重量,飄飄****落了下去,隨手一抓,握住了什麽東西。

等到他落到實處,睜眼看時,前方便是封閉的顏無邪墓,東方已現晨曦,而他手中,正握著一件白色的儒生袍。

“謝天謝地!”李夫人笑道,“這東西終於還是帶出來了,三次辛苦,總算有所成就,也不枉此行,如今蜀中,你便可以不用再來了。”

在此之前,李夫人一直擔心第三次還拿不到五德之寶,這樣就得等待幾年之後,才能再行開啟顏無邪墓。以葉行遠的升遷速度,蜀中之地沒什麽適合他的位置,恐怕得遷轉一兩次才能回來,那不知要耽誤多少功夫。

葉行遠笑道:“終究還是顏無邪仁慈,否則我們雖曆三世,仍舊懵懵懂懂,這和之寶物,還受之有愧呢。”

他學問越深,越知萬物之理更重要,外物可求,而道卻難求。這次一口氣連闖三個副本,他腦中也有點渾渾噩噩,差點忘了今夕何夕。

好在畢竟是讀書人,葉行遠在顏無邪墓旁邊,淩空臨摹了數遍“宇宙鋒”之後,隻覺得腦海中一片清明再無混沌之感,那些死後世界的記憶,也變得清晰而模糊,不再會與此世重疊。

“還好還好!”葉行遠深自感歎,更覺得宇宙鋒的厲害,其實成就大儒之後,若神魂凝固,日後便可神遊萬界,但萬界之中有個極大的凶險,便是度過了太多不同的人生之後,會忘記自己本源到底是誰。

恰如莊子所說,莊周夢蝶,還蝶夢莊周,這便是神魂離散之兆。所以用遊曆萬界之法修煉的大儒,都要煉丹服藥,穩固神魂,或者兼修一門堅定心性的神通法門。

葉行遠現在當然沒到這個境界,隻是連續經曆三個死後世界,不免有點恍惚。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發現宇宙鋒對神魂離散頗有奇效,這意味著他日後神遊萬界,不必太操心這一劫了。

等他徹底清醒,旭日東升,天色也開始泛白。

葉行遠就算祭祀顏子已畢,又燒了香燭,這才回返衙門,美美的睡了一覺。

等到夕日沉沉,他才睡眼惺忪的起身,因為昨晚上太累,精神仍然沒有恢複過來。這時候卻聽陸十一娘匆匆忙忙奔進衙門,神神秘秘稟告道:“大人,你這天州府知府的轉正,好像有人要橫插一杠,大人務必要下些功夫!”

她氣喘籲籲,麵色泛白,以她的體質原來不至於如此,這說明她是得知消息之後,一路狂奔而來,也可見內心的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