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一地,波濤暗湧,山雨欲來,葉行遠回到天州府之後,這種感覺就越發明顯。

他星夜兼程,趕回衙門,當即就起草了正式公文,再度秘折送到隆平帝手上——這樣的大事,葉行遠可不敢直接上書,大學士們與他不睦,天知道會利用這件事惹出什麽樣的風波。

在隆平帝表態之前,葉行遠並不打算自作主張。這是皇家內部的事,隆平帝的態度才是最重要的,要是貿然將此事傳到朝中,必然是一筆爛賬。

在做好充足準備之前,葉行遠並不願意當第一個挑起火頭的倒黴蛋。

當然此事他不能隱瞞按察使王老大人,他為自己遮掩,已經算是同夥,這時候有了結果,當然要提前知會一聲。

王百齡雖然早料到蜀王謀反,但看到那些血書還是觸目驚心,駭然道:“想不到你真能得手,這……這又該如何是好?”

這誠然是蜀王謀反的證據,但同樣也是燙手山芋,王老大人心道這種東西拿到手裏,就算是他身為一方大員,都要謹慎考慮該如何處理,何況是葉行遠這麽敏感特殊的身份。

葉行遠卻淡然道:“此天子家事,我已秘折陛下,還不知道陛下是什麽態度。”

王百齡想起葉行遠還有一重錦衣衛的身份,錦衣衛作為天子親軍,葉行遠又深得隆平帝的寵信,他在這件事的處理上倒能占得先機。如果是普通官員,這時候還真不知該怎麽辦。

“既然如此,我們便都守口如瓶,此事等陛下有所指示再說。”王百齡歎息道:“不過如今鐵證如山,便是當今念及親情,也絕不會寬待,蜀中隻怕就要腥風血雨。”

葉行遠想到慈聖寺中慘況,漠然道:“這也是咎由自取!”

蜀王倒台,連根拔起,蜀中官場波及者眾。這種涉及皇權的大事,不殺的人頭滾滾皇帝誓不會罷休。但這也是他們自作孽不可活,不如此,也無以告慰慈聖寺中那些無辜死去女子的亡魂。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隆平帝在京中收到葉行遠秘報,果然是雷霆震怒,恨不得立刻將姬繼深召回京中,當麵問他到底有什麽薄待於他,居然密謀造反。

不過他也知道不能打草驚蛇,就忍下了這口氣,尋思找人商量,這才發現居然沒什麽心腹大臣可以詢問。朝中諸位大臣,雖然口口聲聲忠君愛國,但心底到底是不是與隆平帝一條心,卻得打個折扣。經過這麽多年鬥爭,皇帝心裏也有數,不敢完全信以為真。

隆平帝尋思一番,吩咐安公公把司禮監的王仁找來。

王仁為人多有智謀,當初隆平帝就頗為見重,如今出了這般大事,也隻有這個心腹可以商量了。安公公心中不願,但也無奈,他自知自己才具有限,突然有一腔忠心,但到底該怎麽辦,實在沒法給皇帝出什麽主意。

王仁到底也是皇帝的心腹,在這種時候找到機會表現也是理所當然。

安公公唉聲歎氣找到了王仁,王仁正在司禮監中品茶,聽說皇帝召見,又派的是身邊最得力的安公公,心中就有所感。當下不動聲色,隨著安公公一起晉見。

聽聞蜀王謀逆事,王仁袖子微微一顫,便已恢複尋常,神情不變,淡然道:“陛下毋庸擔心,蜀王謀逆事,朝中諸位,隻怕大家都有感應,必有準備。這等行事不秘者,如何能成大事?

為今之計,便是借著這機會,派出一二能言善辯之士,直去南潯州,說服蜀王,免動刀兵。召他回京,一舉滅其狼子野心。”

隆平帝愕然,沒想到王仁開口竟這麽說,惱道:“這麽說來,滿朝文武都知道蜀王要造反,就瞞著朕一人?”

王仁不置可否,隻躬身道:“所謂疏不間親,朝中諸位老大人,就算是知道些什麽,沒有真憑實據,也絕不敢妄言此事。也就是有人初生牛犢不怕虎,才會把這件事捅到了聖躬之前。”

隆平帝大怒,“若是沒有這一二忠臣,朕其豈不是一輩子都要被蒙在鼓裏?”

王仁坦然道:“蜀王謀逆之日,必然天下震動,陛下也就知道了。”

安公公在旁邊聽得都一身冷汗,心道平日王仁說話一向是拐彎抹角,今日這麽這般耿直?這是成心要氣死皇帝不成?

隆平帝倒是回過味來,覺得王仁今日之言頗有深意。他按捺住性子,耐心問道:“你的意思是說,若無人秘報於朕,就朝中的消息,直到蜀王謀反,朕才會知道?”

王仁點頭道:“陛下聖明,不過陛下也不必擔心,蜀王雖然經營數十年,但是格局太小,終究是癬疥之疾。隻要朝中挑出一員能臣,提兵而起,便能旋踵而滅。”

隆平帝一怔,又問道:“皇叔這麽不頂事?”

他雖然也不是非常看得起蜀王,但是畢竟這是皇叔,承載天命之人,當年與父皇爭位,也就差那麽一點兒。蜀王是實權藩王,在蜀中一帶有兵有糧,怎麽在王仁口中,聽起來就比一般盜匪還不如?

要知道這幾年河東鬧王泥鰍這個悍匪,已有三四年了,到現在勞民傷財,還不能將之剿滅擒獲。難道皇叔連這個王泥鰍都不如?

王仁歎道:“蜀王雖然兵精糧足,然則手下無人可用,辟處蜀中一隅之地,鼠目寸光,他若不出蜀倒也罷了,一旦出蜀,三五日內必然敗北,隻不知會成全誰的名聲。

到時候此人必然名動天下,封侯之事也是不得不為。陛下到時候隻能捏著鼻子看一場狂歡。”

隆平帝聽到這裏似有所悟,他並不是愚笨之人,王仁點到這兒,他怎麽能不明白?蜀王要造反,全朝廷都知道,就他一個不知道,然後大家都冷眼旁觀,等著蜀王跳出來在吧唧一下滅了。

那領兵剿滅蜀王謀逆之人,必然是新一代的名臣,隆平帝再怎麽不喜歡他也得給他封侯——這難道是朝中諸位大佬,給誰準備好的一場升職秀?

隆平帝鬱悶起來,這豈不是說明皇家之人雖然號稱承載天命,但完全就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

他咬牙切齒道:“若非王卿家,我還不知道朝中之事居然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不知他們打算用什麽人來領這一份大功勞?”

王仁漫不經心道:“陛下又差了,在天下讀書人看來,士大夫從來都是一個整體,縱有紛爭,那也是讀書人之間的雅事。具體何人,何足道哉?無非是各種妥協而已?

比較熱門的人選,無非是隱居在京師的大儒宇文經、嚴首輔之子小嚴相公等人罷了,但到時候事起,也未必便是他們領軍,看各方撕扯與便利罷了。”

這連刷聲望的備選都早準備好了,隆平帝黯然無語。這個朝堂之上,其實沒他這個皇帝真不要緊,隻要有聖人門徒們在,維持這個龐大的官僚係統,世界就能夠自然而然的運轉起來。

就算有什麽變故,他們也有嫻熟的一套手段來應對,根本不需要他皇帝來操心。

這說起來似乎便是聖天子垂拱而治,但隆平帝怎麽想都覺得不對味。當前之世,眾正盈朝,隆平帝鬥了幾十年,也不過隻是能夠保證一個皇權的基本盤而已。

想要插手到真正軍政大事,其實都會被委婉的頂回來——或者說朝堂會表示尊重皇帝的意見,但是實際執行,永遠還是他們那一套中庸之道。

隆平帝膩味透了,但是這幾十年的鬥爭經驗也告訴他,正麵硬上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麽好處。頂多是兩敗俱傷,當初推行礦稅的時候,皇帝不顧內閣的反對,甚至讓他們統統告老還鄉,拚的兩敗俱傷。但是換一批人上來,還不是那個死樣?

皇權受到了損害,那是永久性的,很難恢複。

而官僚們即使受到打壓,沒過多久就自然恢複,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隆平帝開始思考起來,如果沒有葉行遠的秘報和證據,他確實會得過且過,到最後就眼睜睜看著蜀王造反變成一個笑話,成就了他人的名聲。

但是現在他既然掌握了脈絡,當然要想辦法爭取一個最優的結局。

皇帝盯著王仁,想著剛才王仁出的主意,也漸漸咂摸出幾分味道,“若是真的能夠說服蜀王回京,那此事自然大事化小,雖然蜀王罪不容赦,但至少保留了皇家的體麵,那邊的如意算盤也打不響。

隻是你說一個能言善辯之士,誰能替朕前往南潯州?若是派他們想要派的人選,最後不還是落入他們彀中?”

隆平帝的尷尬是發現這個世界皇權固然至高無上,但要實踐執行卻無論如何得用官僚。

那他們將執行變成什麽樣,就完全不是皇帝可以控製。皇帝想要蜀王識時務回京,說不定官僚們就故意刺激蜀王造反,惹出來的結果隻怕更加難看,而最後笑到最後的,還是整個官僚係統。

既然沒人能用,難道要用宦官?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王仁從容道:“皇上對葉行遠寵信有加,此時正是他出手的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