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行遠停住手,眼睜睜瞧著那一點微光下落,墜入潮濕的泥地消失不見。

靈光化羽,翩然而落,這是文章寫到天人交感的地步才會出現的異象。葉行遠大為吃驚,自己這時費勁心思也引動不得天機,怎麽可能達到這種高超的境界?

難道是眼花了?還是天機的反射弧比較長,剛才自己用心呼喚,這時候總算有所反應?葉行遠若有所思,伸手又在半空中寫完剩下半個“宇”字。

嗡……嗡……

振動聲不絕,像秋日螢火一般的光點不斷從虛空中湧現,四下飛濺,曼妙舞動。

這回不可能是錯覺了,這確確實實,乃是讀書人夢寐以求的靈光化羽境界。莫非剛才靈魂還沒有完全融合,現在終於成功,然後出現傳說中的化學反應,天才中的天才就此誕生?

葉翠芝對此又驚又喜,幾乎語無倫次的說:“我就知道小弟你聰明,絕不會他們說的那樣成了廢材。這虛空寫字都能這麽好看,你才是讀書人種子,一定能考中童生,不,以後考狀元都可以!”

她歡喜已極,眼瞅葉行遠急不可待的翻弄文房四寶,知道他要用功,不再打擾,“我給你烙餅去!吃飽一點,身體也好得快一點兒,三日之後,讓錢塾師看看你的真本領!”

葉翠芝興衝衝地下廚房去了,她雖然沒有什麽文才,但也知道小弟這樣是很了不起的,心中驕傲油然而生。

葉行遠也是異常興奮,他急於驗證,匆忙提筆,在半張空白的紙上又是一口氣寫了一段短文。

落筆靜默,並無異常,等到文章收尾,葉行遠提紙觀看,卻仍是黑漆漆一團……

這怎麽還是不行?葉行遠心情陡然從高峰上跌落,頹然將紙卷擲開。然而此刻卻見一滴靈光慢悠悠地從字跡之中滲出,緩緩滾落。

靈光!這是靈光!未來希望所在的靈光!心情幾經大起大落,乍然看到希望,葉行遠反而淡定下來了。

靈光總算是有了,雖然不能附著於文章之上,但至少說明他這篇文章牽動了那麽一點兒天機,寫出了世間微不足道的一丁點奧秘,然後才能有這樣光芒滲出!也就意味著,他並非完全與天機隔絕!

奇哉怪也,葉行遠仔細回想寫這篇文章的情況,但絞盡腦汁也找不到什麽特別之處。唯一的可能,似乎是先空中摹寫“宇宙鋒”三字的緣故?

他心有所感,再尋一張白紙,在書案上鋪開,提筆蘸滿了墨。微一停頓,旋即下筆,手腕用力,在白紙正中點了一點。

這是“宇”字的開頭一點,就如同刀砍斧鑿,葉行遠臨摹雖不能完全得其神韻,但這字形卻是像了七八分。

轟!耳邊似有悶雷滾動,筆下似有電光石火,葉行遠心境卻是安如泰山,手臂紋絲不動。他習字之時就得老師教導,須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份養氣功夫在此時倒是起了效果。

他忍著仿佛虛幻中的風雲雷電,穩穩當當將“宇宙鋒”三個字寫完,隻覺得手腕酸軟無力,頭暈目眩,胸口煩悶,比之平時寫三千個字還要辛苦。

身軀忍不住晃了兩晃,便擲筆休息。抬眼看去,這一幅字靈光滿紙,每個字仿佛都閃耀著光芒,密密麻麻的靈光聚集在一處,仿佛是雨滴匯合成小溪,隻要輕輕推動,就能在紙麵上流淌起來。

這可是童生一篇大文章也未必能達到的效果,葉行遠寫這區區三個字,就能亮瞎別人狗眼。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葉行遠長歎一聲,捧起枕邊的拓片,這三個字果然不凡,是它毀了原主的天機感應之力,但是現在,它又用另一種方式將這種力量還給了葉行遠。

宇宙鋒這三個字,到底蘊含著怎樣的玄機,到底藏著這天地之中何等的大秘密,以至於光臨摹這三字,就能得天機如此應和,綻放如此燦爛光芒?

葉行遠暫時不去多想什麽,他也知道那些玄奧並非是現在的他能夠理解的領域。人總活在當下,現在當務之急是眼前的難題。

他不顧疲累,再抽出一張紙,寫了一小段文章。果然與他預料的一樣,這一次的文章之中,多了幾許光點,雖然零零散散,但總算已經不再是烏黑一片。

葉行遠喝了口隔夜茶,精神抖索,強提毛筆,又臨摹了一遍宇宙鋒三字。這一次寫完他眼冒金星,耳邊嗡嗡作響,似乎是有無數小蟲飛舞,緩了好一會兒才恢複過來。

他再接再厲,又咬牙寫了一篇文章。

這一次的靈光明顯多了不少,比之社學之中最差的那批學生已經好了許多,葉行遠感到,在臨摹宇宙鋒三個字的時候,自己的靈力正在不斷地恢複中。

等葉行遠又想臨摹一遍宇宙鋒的時候,卻發現毛筆有如千鈞之重,竟是無論如何都提不起來,他試了好幾次,最終隻能戛然而止。

看來一段時間之內,連續用筆臨摹兩遍宇宙鋒已經是他身體的極限。這樣可不太夠,葉行遠想起來錢塾師說三日之後就要社考,按照這樣的進度,三日時間恢複不了全部靈力,與族兄比起來並無必勝的把握。

更何況錢塾師雖然決定了重考,葉行遠卻不信他不耍花招,按照錢塾師兩麵三刀的手法,隻怕會給族兄偷偷漏題,評判的時候再稍稍有些偏重,那可不妙。

須得另外再想辦法,葉行遠邊想邊將宇宙鋒拓片和自己臨摹的字藏好,他知道這東西珍貴了,對他來說可算是救命的東西。等社考之事結束,再去山中仔細瞧瞧那摩崖石刻的原貌。

一想起當日的景象,葉行遠腦中又有些隱隱作痛。忽而眼前一花,隻見虛空之中浮現出一口劍影。劍身垂直,長兩尺七寸有餘,無鞘,劍鋒如雪,劍柄散發著衝天的金光,仿佛吊掛在這天地之間。

葉行遠一愣神,這神劍的影子在麵前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又是什麽東西?葉行遠擔心自己是太累了出現幻覺,但剛才那劍影的細節實在太過真實。

他細細凝神一想,再開始回憶宇宙鋒那三個字的筆意,果然那劍影又在他眼前顯現,伸手去摸,卻是一團塵埃空氣,什麽也觸碰不到,隻有指尖能夠感覺到微微的寒意。

一分神,則劍影消失;一凝神想宇宙鋒三字,劍影就又出現在他麵前,這劍影分明就是深植於自己識海裏啊,不需要外感就能直接感受到。

葉行遠玩了幾次,卻也不知道這來自於宇宙鋒的虛空的劍影有什麽用處,便失去了興致。這或許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不過暫時摸不清楚,對他的現狀也沒什麽幫助,暫且擱下。

“寫了這麽多?小弟真是用功!”葉翠芝托著熱騰騰的韭菜雞蛋餅送了上來,看滿地紙卷,上麵都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

她說不出個所以然,隻覺得弟弟寫得好看,讓人賞心悅目,高興得合不攏嘴,“來,先吃飯,吃完飯咱們再寫!”她對葉行遠又是寵溺,又是心疼,怕他不注意自己身體。

未嫁之前,他們姐弟倆相依為命,這種情景最常見不過。嫁人以後,葉翠芝受製於公婆丈夫,平時回來也都匆匆忙忙,給一點東西就走,好好的坐下來給兄弟做頓飯的機會都少了許多。

不知不覺之中,小弟已經長成了昂藏七尺的男子漢,嘴邊有了細細的絨毛,相貌堂堂,溫文爾雅像個讀書人模樣,叫人瞧著心裏歡喜。

想起剛才所說,葉翠芝琢磨著應該想辦法給小弟尋一門親事,不過他如今有大好的前程,或許真能讀書上進,到那時候必能找到更好的人家……

她正尋思間,就聽外間又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同時還有人叫喚:“娘子在麽?”

聲音綿軟,口氣之中充滿了無力,葉行遠一聽就知道是姐姐的丈夫劉敦。此人說話就是這個腔調,就像是一隻蒼蠅,嗡嗡的讓人生厭。

這位姐夫平日就在村西守著家中那間雜貨鋪子,忙著三文五文錢的生意,眼珠子都鑽到錢眼裏去了,寸步不肯稍離。昨晚才來找過葉翠芝一次,怎麽今天又來?

葉翠芝急急開了門,“相公,莫不是霞兒又出了什麽事?”

昨晚正是因為女兒摔著了,公婆一家人都發了火,勒令劉敦把她帶回家,她才不得不拋開昏迷中的弟弟回去看女兒。

結果女兒隻是膝蓋上擦破了一塊油皮,公婆偏是借題發揮,說她不守婦道,指桑罵槐地說了好一陣子才罷休。葉翠芝記掛著小弟,懶得與他們計較而已。

葉行遠也走到門邊,瞧見姐夫穿一件褐色的外衣,站在門口的樹蔭裏頭,臉色不太好看。

其實這姐夫也不過是二十多不到三十的年紀,卻是佝僂著背低著頭,原本還算端正的五官偏多了一份晦氣色,總覺得直不起腰來的樣子。

“霞兒沒事,我找你有事。”劉敦搖了搖頭,他吞吞吐吐,似是有話說不出口。

葉翠芝鬆了口氣,“那也正好,我也正想找你。小弟今日在社學被人欺負了,我要去找俞秀才給他主持公道,你與我一起去吧?”

她在吃飯的時候也一直在琢磨葉行遠縣試名額這件事,忽的想起來,鄰村的俞正俞秀才是童年玩伴,雖然他考中功名之後架子大了,走動的也少了,但是畢竟還有情麵在。請他出手幫忙的話,保住縣試名額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附近四五個村子,近年就俞正一個秀才,錢塾師想巴結都來不及,所以俞秀才講話一定管用。

劉敦時常到俞秀才所在的東徽村做生意,兩人也是相熟,帶著他去更好講話,也免得他起疑心打翻了醋壇子。

但劉敦猶豫了一下,沒直接回答,先瞧了瞧葉行遠,很不自在的朝不遠處的大橋指了指,“我們去那邊說話。”

葉翠芝一怔,感覺到丈夫有些古怪,“小弟又不是外人,你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講。”她是幹脆爽利的性子,平日裏最看不得丈夫磨磨唧唧,懶得跟他多廢話。

劉敦咬了咬牙,又瞧了幾眼葉行遠,腦袋低垂,嗡嗡地開口說,“我娘說了,你不守婦德,平日裏老是自作主張,騎在我的頭上,還拿家中錢財貼補外人;我爹又說,你生不出兒子,要斷了我們劉家香火……”

葉翠芝柳眉幾乎要豎起,“你究竟想說什麽?”

“今日我來……我來是要跟你說休妻之事!”劉敦難得硬氣一回,從袖中掏出一份文書,狠狠地擲在葉翠芝麵前,上頭兩個歪歪扭扭的筆跡,正是“休書”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