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行遠趕回自己的官衙,叫出陸十一娘,“我們出城找人,通知兄弟們集合,一定要注意保住趙知縣的安全。”

如今他與蜀中官場的交鋒等於進入了白熱化階段,聽香小築那一場大戲,對方可能還未反應過來。但是不管是天州府抑或蜀中幾大衙門,這幾日中都不可能不關注葉行遠的動向。

他若是出城找出趙知縣,誰都明白這是撕破臉的節奏,在這蜀中混亂之地,當街刺殺滅口都有可能發生。葉行遠這時候必須得借助相對純潔的錦衣衛力量,才能保證自己和趙知縣的安全。

“得令!”陸十一娘略一思索,也明白其中厲害,沒有多問,吩咐下去安排暗中守衛,自己則緊跟著葉行遠出城。

一路上又問道:“大人,那趙知縣到底知道什麽,王老大人可曾轉告?”

葉行遠搖了搖頭,“我沒有問。既然馬上要去見趙知縣,就不需要聽王老大人的轉述,要從他口中說出那些事實,隻怕對王老大人也是一種折磨,咱們就不必做這個惡人。”

王百齡性子還是頗有正義感的,葉行遠知道他的心思,也不願為難他。他停下調查,自有自己的苦衷,葉行遠並不讚成這種做法,卻也不打算去責怪他。

蜀中大多都是小城,即使是天州府的規模,也與京師不能相提並論。他們兩人沒走多遠,便出了南門,沿著一條小道繼續往前。

一出城門,便是山巒密布,山路越走越窄越崎嶇。葉行遠是在定湖山中居住,倒也習慣,左一穿右一繞翻過了一座山峰,便見前麵半山坡上密林中有幾十戶人家,正是王老大人所說的隱笤村。

這村落其實已經屬於山陰縣治下,離府城雖近,但是並不在交通要道上,因此也頗為隱蔽,平日少有人來。雞鳴陣陣,炊煙嫋嫋,倒有種平和的世外桃源之感。

葉行遠進了村頭,向一曬太陽的老丈詢問,“請問村中可有一位趙子正趙先生住著?我們是他當日舊友,特來尋訪。”

那白發老丈懵懵懂懂,操著一口難懂的方言回答道:“我們村裏有張先生,有曾先生,哪裏有什麽趙先生?你是找錯地方了吧?”

難道是王老大人說錯了?葉行遠蹙眉道:“我聽說他便是在此,趙先生之前曾是貴縣知縣,因病辭官,隱居在此地……”

那老丈大笑拍手道:“你說得是趙瘋子吧?平日他就嘟嘟囔囔,說他以前是父母官兒,沒想到還真有人信他這一套!”

他轉頭對著一間破屋大喊:“趙瘋子!快出來,你的瘋子朋友看你來了!”

瘋子朋友?葉行遠愕然,就見那破屋中一個蓬頭垢麵的中年男子應聲而出。他麵容冷漠,衣衫襤褸,不發一言,高大的身軀卻因為縮著肩膀,略微顯得有些佝僂。

“便是他!”錦衣衛內部有畫影圖形,陸十一娘識得,便在葉行遠耳邊低聲提醒。

這就是曾經意氣風發進士出身的山陰知縣趙子正?葉行遠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卻找不出來一點兒讀書人的痕跡,由於苦難的生活,他的手掌上都是老繭,已經再不是當初的白麵書生。

“你們是來找我的?”趙子正冷冷開口,也不多話,把手一招,“進來吧!”

他自顧自回進破屋,陸十一娘一愣神,葉行遠卻已經快步跟上,推門入內。一進這破屋,便有一股臭氣襲來,陸十一娘忍不住捂上了鼻子,但見葉行遠並沒有什麽動作,這才怏怏放下。

“山居簡陋,不足以招待貴人,委屈狀元郎了。”趙子正雖然麵貌古怪,但語氣倒甚為平靜,看上去沒什麽不正常的地方。葉行遠原本就認為他是裝瘋,現下更為篤定。

便笑道:“趙兄不必客氣,我是得臬台王老大人的消息,才特意尋訪而來。你認得我?”

趙子正低頭道:“一朝名動天下聞,葉大人是狀元及第,又是近年炙手可熱的新貴,我又怎敢不認得?”

他語氣中又幾分蕭瑟之意,不知是否回想起當初自己也曾有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刻。葉行遠小心翼翼道:“趙兄早我一科,亦是年輕進士,我等同為聖人弟子,也就沒什麽好拐彎抹角的。今日我前來,便是想請問慈聖寺一案。”

趙子正抬頭翻白眼,“慈聖寺一案已經審結,連臬台大人都已經棄之不顧,葉大人何必糾纏不清?何必來問我這麽一個瘋子?”

他聲音悲愴,慈聖寺一案實在是他人生的轉折點,正是因為查此案,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烏紗,失去了功名,失去了一切。

當王百齡來到蜀中,揭開慈聖寺的案子,他本以為昭雪的日子到了,沒想到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最後還是不了了之。這對他是極大的打擊,這幾個月來,他都如行屍走肉一般。

葉行遠歎道:“趙兄的苦楚我已深知,王老大人不能將此案查下去,有他自己的苦衷。不過我今日此來,正是為了要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不管是何人犯案,絕不放過任何一人!”

趙子正斜睨看他,冷笑道:“王老大人是堂堂二品的按察使,你不過隻是五品的僉事,他都不敢惹的人。你就敢惹?難道就不怕落到與我一樣的下場?”

葉行遠慷慨凜然道:“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讀聖賢書,絕不敢有違聖訓。何況若有趙兄相助,我們證據確鑿,也未必就不能贏下來。”

趙子正看著他良久,沉默半晌,這才抬頭,輕輕地敲擊桌麵道:“此案的關鍵,根本不是什麽證據。若要尋證據,慈聖寺二十年來害人,留下不知多少蛛絲馬跡,隻要用心查訪,自有結果。”

他當時任職山陰知縣,隻是派人走訪,便從民間掌握了許多線索與證據,都指向慈聖寺與背後的官宦子弟。就算證據還不齊備,隻要拿了口供,也足以定罪了。

但正如他所說,慈聖寺一案關鍵並不是證據,而是角力。若是能夠勝得過蜀中官場背後的靠山,那自然就能將這蓋子掀開,哪怕是把蜀中鬧得腥風血雨也不怕。

但若是鬥不過背後那人,那什麽都是白搭。

葉行遠沉穩點頭道:“趙兄所言甚是,所以我來找趙兄,並不是單純為了慈聖寺一案的內情,而是想問趙兄當年到底找到了什麽,才招致他們如此殘酷的報複!”

趙子正渾身一抖,麵色陡然變得慘白,再無一絲血色。

葉行遠猜對了。趙子正若隻是調查慈聖寺一案,就算掌握了些證據,在蜀中官場,別人想要對付他一個七品知縣,有的是辦法,根本不需要通過如此暴力的手段。

蜀王能夠隱忍這麽久,梟雄心性,若非必要,一定不會輕易惹出這種戕害朝廷命官的大事。既然使用了暴力,那必然是必要的暴力,關鍵就在於趙子正掌握了什麽。

這一點,趙子正連王百齡都沒有告訴。他抵達天州府麵見王百齡之後,便對他大失所望,也不可能將自己所知和盤托出。

趙子正再度沉默,一直低著頭不說話。葉行遠耐心等待著,並不催促,差不多過了一盞茶功夫,趙子正才終於開口,“有些人就是因為知道太多,才丟了性命。我也是因為知道太多,才遭致這般下場。

在蜀中之地,沒人願意管這閑事,也沒人敢管這閑事。葉大人前途遠大,何必攪進這一攤渾水中?到時候就算想要如我這般做一個自在的瘋子,隻怕都不可得!”

葉行遠從容自如道:“若不扳倒那人,我對不起蜀中這二十年來無辜受害的女子,她們的冤魂將會無處棲息。我已下定決心,便做一回撼動大樹的蜉蝣又如何?”

他頓了一頓,又笑道:“倒是趙兄言語行事都頗有章法,為何村人會將你當成瘋子?”

趙子正冷冷道:“在這世上,隻要你老說真話,就很容易被人當成瘋子。”

他說自己原本是山陰知縣,是鄉親們的父母官,這些辟處山中的村民哪裏肯信。是以趙子正根本不需要裝瘋賣傻,隱笤村中人自然而然地將他當成瘋子。

葉行遠咂摸他話中意味,覺得辛酸而荒唐。

趙子正歎息道:“既然你有此決心,又不怕死,那我告訴你又何妨?我當日調查慈聖寺一案,遇上一位遊俠,從他手裏得到了一件東西,可以證明蜀王謀逆大罪。”

他目光炯炯,緊緊盯著葉行遠道:“大人既然重新調查慈聖寺一案,想必也知道,這案子最大的幕後指使,便是蜀王。蜀王世子亦是寺中常客,若不扳倒這位皇帝的親叔叔,無論做些什麽都是無用功。

而要扳倒一位藩王,什麽貪汙舞弊之類的罪狀都不能傷筋動骨,唯一能將他連根拔起的,便隻有這謀逆之罪!”

果然趙子正手裏有了不得的東西!葉行遠又猜對了一次,“趙兄身受如此嚴重的折磨,這東西難道沒有被他們搜出去麽?”

趙子正能夠保得住這東西才是奇怪,就算當時他真的有證據,現在也不可能還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