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聖寺後花園的奢侈,出乎葉行遠的意料之外,這也是卷宗未曾記載的內容。這裏花木便頗為珍稀,有幾部牡丹花乃是難得的異種,葉行遠之前也隻在圖譜上見過,未曾遇上過真貨。

至於亭台樓閣,假山流水,更是出自名家手筆,出了大價錢請高手匠人做的。單說那“瘦、透、漏、皺”的湖石,便是江南的貢品,選花石綱都能入選,沒想到就落在這深山之中。

葉行遠當日看過李成押送花石綱的貨物,感覺與之相比,似乎還是這慈聖寺後院更像樣些。幸好山中百姓不認識得這些花、木、石的珍貴,官府又鎖了大門,這才能全部保存下來。

“慈聖寺的水,看上去還真是越來越深了……”葉行遠自言自語,不管到底這後院裏麵到底住過什麽人,能花這麽大手筆建築花園,這個財力便駭人聽聞。

他沿著小徑向前走,繞過假山,隨意掃了掃沿著路邊一排雅致的禪房,走馬觀花查看了一番,便繼續探尋。問陸十一娘道:“密室似在假山之後,機關在何處?”

陸十一娘忙穿過一棵大槐樹,在樹根處提起一塊石板,尋著一個鐵鉤把手,用力一拉,隻聽鐵鏈聲哢哢聲響,觸動機關。假山下兩塊大石頭左右挪開,露出一個大洞,洞口又有鐵板封門,門上隻有一個鑰匙孔。

葉行遠走到跟前,輕輕摩挲那鐵門,隻見門上鉚釘厚重,若是不用鑰匙,想要鑿開這門還得花一番力氣,忽然回頭道:“十一娘,你是錦衣衛,可知陛下可曾微服出京,巡幸過蜀中?”

陸十一娘嚇了一跳,連忙搖頭,“陛下自登基以來,從未出京一步。”

隆平帝生性跳脫,要是給他機會,他說不定真會微服私訪四處溜達,但可惜從他一即位開始被便文官集團牢牢鉗製,令他不得自由,此後半輩子都在或明或暗的鬥法,哪裏有心思有時間出京?

葉行遠其實也清楚這一點,便點了點頭,再未多言。

陸十一娘又從腰間取出了一把銅鑰匙,插入鎖孔,緩緩轉動,鎖住的鐵門鬆動,自然而然的向兩邊開啟。

鐵門之後,是一條通往地下的階梯,隱隱還可見底下有火光閃爍,這是僧人在地室中放的長明燈,道現在油缸尚未燒完。

那些四麵八方花了大筆銀子捐獻燈油祈福的香客得知此事之後,都是惱怒之極,想不到他們的善心竟然被用在這種汙穢的勾當裏麵。

葉行遠隻覺得一股地底的穢氣撲麵而來,不過並不像想象中那麽重,情知這地下密室還另有通風口,設計倒是極為精巧。

“下去看看。”他漫不經心道。搶先下了階梯,陸十一娘不敢搶先,便緊緊的跟在葉行遠身後,貼得極緊,生怕出什麽意外。

由於地底燃著長明燈,並不需要額外的照明,走了幾階台階之後,眼睛便習慣了黑暗,能夠看清底下的情況。

這地室極大,中間等於是個寬敞的大廳,兩麵各有幾扇鐵門,便是囚禁女子的暗室。

陸十一娘身為女性,看到這種場麵也不由毛骨悚然,她恨恨道:“那些禿驢若是單人前來,便到暗室之中,將女子恣意淩辱。若是多人,還會將她們放出來,便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奸汙,美其名曰‘放風’

好人家女子哪裏受得了這個,許多人都不堪淩辱而自盡,便是想咬牙苦撐下去的,在這種環境之下也活不了多久。每隔數月,這些和尚都會再去誘騙或者劫掠少女,供他們**樂。”

葉行遠推開一扇暗示門,隻見裏麵不過方寸之地,放著一張床,床邊放著便桶。被囚女子吃飯便溺,都在其中,室內惡臭難當。

“也虧得這些和尚能耐得住這臭味。”葉行遠皺了皺眉頭,側身退出。他以衣袖掩住口鼻,卻並未退縮,一一推開每一扇暗室的門查看。

最裏麵一間的門最寬,拉開之後,隻見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葉行遠心中惡寒,知道這裏便是棄屍之地,直到現在,官府還未完全將所有的屍首都挖出來,天知道這些和尚在這裏害過多少人。

陸十一娘也自憤憤,咬牙道:“據慈聖寺的住持智禪和尚交待,這後院禪房於十八年前建成,這密室也是同期完工,從那時候開始,他師父邊帶著他們一幹師兄弟在此處**女子。

死了的就丟在後麵坑中,約莫兩三個月,便有新女子到來,但從未有人從這裏出去……”

就算一年五六個,十八年來,這裏差不多要有上百條冤魂。要不是羅老實之女僥幸逃脫,這暗無天日的所在,還不知道要害死多少無辜女子。

葉行遠渾身顫栗,這等大案,王老大人也就竟然能夠妥協讓步,不能追查個水落石出?這晚上回去睡覺還能心安麽?

慈聖寺一行給了葉行遠相當大的陰影,他甚至很難向青妃描述當時感覺到的恐怖。

“……隻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要豎了起來,真不知道怎會有這般沒有人性之事。最後若隻以十幾條人命,智禪和尚為主犯來結案,那我真不用當這個按察使僉事了。”葉行遠向青妃承諾。

青妃眼中都閃耀著怒火,“那你打算從何查起?要不要先調出智禪和尚和他的同夥師兄弟,再問問這凶手的口供?”

葉行遠覺得沒什麽效果,道:“這批犯人是替死鬼,肯定早就套好了口供,再問也問不出什麽。若有機會,我倒是想問問那個唯一的幸存者。”

隻有她是親眼看到了施暴者,掌握著第一手的證據,她是受害者,也不會說話。每一句話都比犯人的口供要重要百倍。

“隻是聽說她逃出來之後,精神不太正常,整日胡言亂語,未必能回答本官的問題。”葉行遠有些遺憾,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得走上這麽一遭。

這個案子被天州府辦得天衣無縫,唯一的突破口可能就是這個瘋瘋癲癲的受害者。

青妃對那少女也寄予深深的同情,哀聲道:“這等慘事,落在女子身上,真是生不如死。明明錯不在她,她卻也得飽受世人冷眼,隻當她是失貞有罪之人。真瘋癲了也好,倒省得日日痛苦。”

她自己也有類似的經曆,雖然是金枝玉葉,麵對命運的強奸,一樣是無能為力。

葉行遠歎息道:“我且先去問問再說。”

不管怎麽說,去向受害者詢問當時發生了什麽,對這少女也是二次傷害。葉行遠心中不忍,但也不得不為。

羅老實住在天州府西麵洪原縣的一個山中小村,平日種地為生,家有兩三畝薄田,勉強也夠養活一家三口。平日生活雖然艱苦,倒也過得下去。

但是自從女兒出事之後,他原本堅挺的脊梁就彎了下去,變成了駝背,頭發也仿佛一夜之間變白了,渾身的精氣神仿佛被抽空,就算是侍弄莊稼也變得有氣無力。

他在門口翻土,準備種些豆子,耳畔卻隻聽到女兒在房中的哭喊聲,心情愈發煩躁。

“她這個樣子,不如死了算了!也免得給我們老羅家丟人!”羅老實惡狠狠的朝著地上吐了唾沫,凶狠的表情讓他婆娘都嚇了一跳。

他婆娘壓低了聲音,急道:“你休要胡說!女兒走失的時候,你不是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樣?如今好不容易女兒回來了,你又這般,到底是為何?”

羅老實氣鼓鼓道:“我之前擔心,是因為她還是冰清玉潔的羅家女兒。如今她被那些**僧汙了身子,怎麽不早早自盡?也好圖個幹淨,說不定朝廷還賞塊節烈牌坊!”

他婆娘眼淚漣漣,“咱們就這一個女兒,你舍得拿她去換牌坊?你又沒讀過書,何必聽那些讀書相公說什麽‘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她能活著,不已經是老天爺可憐咱們了麽?

上次知府大人不也說了,幸得娟兒活著,才能抓住那些**僧,她有大功!”

羅老實仍舊心氣不順,他用腳踩了踩地裏的泥土,煩躁道:“她若識趣,等說了案情便該去死,如今不死不活的,叫人氣結。”

“孩兒他爹,你可憐可憐她吧!她如今瘋瘋癲癲的,哪裏想得到那麽多?”婆娘哀呼,一邊用衣襟抹著眼淚。

房中的羅小娟把父母的話一字不漏的聽在耳中,更覺得心中冰涼,頭頂梁柱上掛著她的褲腰帶,已有三日,隻要她咬咬牙把頭一探,踢翻腳下的凳子,就能徹底擺脫現在的痛苦。

連爹娘都嫌棄她,她活著還有什麽趣味?她到底隻有十五歲,隻隱隱知道在慈聖寺的遭遇是一場醜事,但到底發生了什麽,其實也不是非常明白,心裏還是一筆糊塗賬。

但是無論如何,總是下不了最後的決心。她發呆了良久,直到聽到屋外又傳來外人的聲音,才趕緊翻起白眼,口吐白沫,高聲大叫道:“我要做王妃了!我要做王妃了!你們誰都別攔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