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行遠在任期的最後惹上了麻煩,戶部和禦史台忽然派人下到瓊關,說是接到舉報,有人營私舞弊,貪汙國庫。便提出要調查曆年賬目,還要與特區當地官員一一約談。

他與戶部那位洪郎中還有禦史台的劉禦史談過以後,回來斬釘截鐵與李夫人道:“又是內閣那幫老家夥在搗鬼,我都到這窮鄉僻壤三年了,算來與他們沒什麽矛盾,想不到還要緊盯著我不放。

他們是不是屬王八的?一口咬住便不願鬆口了?”

牢騷歸牢騷,葉行遠不得不麵對現實,京中內閣這些大佬真的是有辦法拿捏他。

李夫人蹙眉道:“此事必有內情,這兩年來風平浪靜,何至於在這種時候他們又搞風搞雨,我去打聽一下。”

葉行遠嗤笑道:“不必打聽了,錦衣衛那邊已經給了我消息,是京中有人擔心我謀取六科給事中之職。所以想找機會敲打我一下,隻要拖過這段時間,等京中角力結束,便可放過瓊關了。”

簡直是受迫害妄想症,他們覺得自己還會在乎區區一個七品給事中?葉行遠自認搞了瓊關特區之後,就算皇帝要給他一個中書舍人他都不想幹,仰人鼻息怎能與自己當家作主相提並論?

這種莫名其妙的猜疑讓葉行遠甚為窩火,惱道:“他們怕我爭這職位,我偏要爭一爭,讓他們亂了手腳也好。”

短時間內葉行遠不想回京,不過對方投之以桃,他當然得報之以李。略作思考,當日便上了一份奏折,宇文經看到這奏折題目,便如五雷轟頂。

葉行遠上書《論六科給事中改革折》,你這算是什麽意思?區區一個地方轉運副使,來論及朝廷中央機構的職能,這妥當嗎?

然而太祖規定,讀書人都可上書議事,葉行遠不以官員身份,隻以進士身份議政,誰也說不得他什麽。一般官員若是上書胡言亂語,內閣自然可以將之棄若敝履束之高閣,但葉行遠一來絕不會是胡言亂語,二來還有皇帝挺他,他的奏折又怎麽會默默無聞?

宇文經開始後悔自己不該搞些小動作了,顯然這就是葉行遠的反擊。他很明顯的告訴你們,我對六科給事中本來沒興趣,但你們要來撩撥我,那我倒也可以稍微有興趣一下。

對這種無賴的態度,宇文經也是無能為力。或許嚴首輔的態度才是對的,就該讓他自生自滅,完全不要給他機會?

他歎息著翻開了葉行遠的奏折,一看內容,偏偏又被深深吸引,甚至想要拍案叫絕,還是忍了好久才忍住。

葉行遠說是論六科給事中的職能,但從前麵的篇幅來看,簡直是打算建議朝廷廢六科給事中。他說當初太祖皇帝定這規矩,是想讓低階的官員參與朝政,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國家大事。

但因為給事中的權力過大,導致了權力尋租,自然而然的與內閣和六部糾葛在一處,偏偏六科職能還不明確,隻能算是一個監察機構,這就更形成了一筆糊塗賬。

到最後給事中要麽賣直,故意特立獨行,沽名釣譽。要麽幹脆與朝廷高官沆瀣一氣,這些在本朝曆史上都是比比皆是。

既然如此,那何不廢除名不副實的六科給事中呢?葉行遠卻又提出了不同的意見。他認為對朝廷、內閣的監督是必要的,而且也不是僅僅禦史台與六科可以承擔的責任。

太祖重視讀書人,認為年輕讀書人有銳氣,便可以此為綱,重訂六科,將六科進一步擴大,收國子監生與舉人,在京中專事監督之職。削除其備而不用的封駁聖旨之權,但有權就朝廷大政及聖旨發動聯名上書,若聯名者超過六科科員總數六成,便可請內閣再議。

六科凡三年改選一次,科員必須換掉三分之一以上,以此來保證基本的公平。

“這哪裏還是六科!”宇文經感慨不已,他敏銳的發現葉行遠仍然保留了六科監督反駁的權力,但將這種權力分開,不再集中於給事中一人,而是需要整個六科聯名,才能反對內閣的動議。

這已經成了上古之時所鼓吹的士紳議政,若以此為例,京中要有六科,地方上豈不是也要有類似的士紳機構,這可是政局的巨大變化!

宇文經無奈,隻能說葉行遠此人腦袋中真不知裝了什麽東西,難道真是得仙人傳授?隻要稍稍刺激他一下,便會噴薄而出各種前所未有的想法,偏偏又言之成理,讓人頭疼不已。

這個奏折一上,誰來擔任六科給事中已經不重要了,現在重要的是到底有沒有必要按照這奏折的說法重組六科。

有人大加讚賞道:“六科給事中原本就不合理,要麽無用,要麽就是又臭又硬,早該取消。這重組六科之法倒是新鮮,也甚得太祖之意,可行之。”

也有人批駁道:“胡言亂語,豈可輕議朝廷大政,正是因為這些不守本分的年輕人,所以國事艱難,豈能再給他們多言的機會?”

但更有人心中如明鏡一般,“這個立論一出,不管是好是壞,總是會有不少人支持的。六科一擴大,光是官位就多了上百個,你說那些舉人和監生要不要打破頭去搶?這些舉人和監生背後的勢力,要不要為他們去爭取?葉行遠此折,可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宇文經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隻能閉口不言,在家中麵壁思過。這兩年他屢屢出謀劃策,卻屢戰屢敗,小嚴相公原本就不喜歡他,如今更是經常在外麵說他的壞話。

有時候他的好友陳直聽說了,隻氣得七竅生煙,卻也無能為力。

葉行遠聽說京中鬧了起來,拍手稱快,反正他是沒心思他淌這渾水,事不關己,樂得看熱鬧。倒是有年輕舉人們聯名上書,說要推舉葉行遠為新六科給事中,但他也不置可否。

此事塵埃落定絕非輕易,葉行遠就在這煙幕中在瓊關過著愜意的小日子——戶部和禦史台的調查者早就灰溜溜回京,沒有得到絲毫證據。

葉行遠最後在瓊關要處理的隻是一些手尾,就比如礦業四大家看一年過去,跑過來索討分紅。葉行遠卻正色告知,這兩年要擴大投入,提高工人薪資水平,擴大再生產,鐵器廠雖有盈利,但並不打算分紅,而是要再增資。

除此之外,內庫與瓊關特區打算再增資三十萬兩,建設西北的鋼鐵中心,希望四大家一起同比例增資,以保證股份不被稀釋。

這下沙、孟、毛、金四家可傻了眼,他們的這兩年的出貨全都作為股份投入到鐵器廠,原本的收入銳減,手上本就沒有什麽資金,哪裏拿的出增資?

沙一毛弱弱詢問,若是想保持同樣的比例,需要增資多少?葉行遠不用計算,就答道:“二十萬兩足矣。”

四大家啞然,他們砸鍋賣鐵,二十萬兩還是拿得出來的,但是他們這時候也明白了,就算投入了這二十萬兩,明年說要再增資,那該如何是好,那時候就算是賣身,也絕對湊不足銀兩了。

他們商量一陣,覺得王公公的威脅已經過去了,此時鐵器廠穩定運營,應該也不會換人,便想向葉行遠提出撤資退股。

葉行遠翻臉不認人,翻出協議,證明四大家是答應拿每年的出產入股,若是反悔,得拿出雙倍的違約金。這四大家連增資的錢都拿不出來,又哪裏能夠拿違約金?隻好求到後台崔家,輾轉再找到薑克清幫忙說和。

薑克清故作為難,其實與葉行遠商量好了,便最後向四大家攤牌。第一,每年的產品入股,這一點不能變。第二,四大家既然無力增資,那所占的股份便按比例稀釋,最後隻剩下一成左右。

第三,為了安撫四大家,還是給一部分分紅,算下來大約比單純販賣貨物還要多賺一點。這樣四大家也不必多操心思,漸漸就連礦上的事都不太管了。

後來鐵器廠幹脆反過來將三座鐵礦和一座煤礦完全收購下來,讓這四家做了富家翁,在特區過過地主老財的日子,也算是他們識相,才得善終,此事後話不提。

薑克清對葉行遠一連串的手段讚歎不已,心中也多有餘悸,再不敢隨隨便便與人合夥做生意。這小股東被人侵吞的一幹二淨,還不是毫無辦法?

薑克清看得出來葉行遠還是心慈手軟,給四大家留了一線餘地,否則輕輕易易便可讓他們掃地出門,連一毛錢都拿不到,自此對葉行遠更是五體投地。

此事之後,葉行遠的三年任期也終於滿了,他拜托李夫人謀取的蜀中省按察使司僉事一職,也通過吏部定案。隻待過了年,他便要交卸特區轉運使衙門的差事,前往蜀中任職。

本來他還需要回京述職,但大約是內閣中人厭棄他,怕他回來搞什麽花樣。幹脆就說你直接赴任,不必回京,這也是難得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