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導都跑了,還交什麽卷?還考什麽試?一眾童生不管新老,都是目瞪口呆,隻能目送著葉行遠揚長而去,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

等到香灰已冷,葉行遠也走得遠了,眾人才漸漸回過神來。突然有人長聲歎氣,將自己考卷撕得粉碎,紛紛揚揚往天上一拋,連句話都沒有留下轉身就走。

也有人悵然若失,看著自己落在紙上的詩句,又回想起剛才發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幻夢,十分不真切。但他們卻隱隱約約意識到,剛才那一幕,隻怕自己此生此世都不會忘記。

還有精明的人,急急忙忙上前,爭奪落在書案周圍的葉行遠試卷,這可是詩文原稿,日後葉行遠成名,怎麽也能賣個高價。

至於葉行遠會不會成名的問題……看了他今天的表現之後,還有什麽疑問麽?

這次考試還有別人在關注,莫娘子其實一直守在課堂不遠處,山字舍學子散學必經的路口。

她在等待,不識好歹的葉行遠會像喪家之犬一樣,惶惶然出來,然後迎接她的奚落和憐憫。然而,出來的卻是神態癲狂的訓導先生。

這訓導雙目失神,口中念叨著出意義不明的話語,整張臉扭曲的不成人形。毫無意識的一路疾走,連看都沒看莫娘子一眼,竟然一直奔出府學院門之外。

這是怎麽了?莫娘子驚訝之餘,好奇心被挑了起來,這考試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又等了一會兒,才等到優哉遊哉走出來的葉行遠。

莫娘子按捺不住,攔住葉行遠,疑惑的問:“你把訓導先生怎麽了?”

葉行遠如實回答:“隻做了幾首詩而已,別的什麽也沒有做。”

幾首詩?能把人變成這樣?打死莫娘子也不能相信,待要再問,葉行遠已經飄然遠去,於是她又找人去打聽。

其實也不用怎麽費勁打聽,學堂上出了這等奇事,山字舍這些年輕學生哪裏能憋得住?幾乎隻是一中午的功夫,“葉行遠寫詩把訓導逼瘋”這個消息立刻就傳遍了整個府學。

滿打滿算,歸陽縣的小小童生葉行遠來到府學也不過三天。第一天,府學一霸、探花鄭飛熊的孫子鄭克定被毆成重傷,第二天倒是消停,但第三天,就逼瘋了一位訓導。長此以往,府學會變成什麽樣?

徐教授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不敢置信,本想立刻將葉行遠傳來詢問,但看到其他人收集呈上來的詩稿之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良久他才歎息一聲,“嚴訓導之事多加撫恤,請出府學,此事就不要再提了。”

其中的貓膩徐教授不可能看不出來,這位訓導完全是自作自受。不過從另一種角度說起來,能被這些詩給逼瘋,對嚴訓導而言或許也算是一種光榮。至少日後這些名詩流傳千古,嚴訓導也能跟著留名青史……

徐教授又想起,歐陽舉人薦書之中,提過葉行遠擅詩,但他本沒有在意。現在回想起來,隻覺得歐陽舉人這人說話留一半,這哪裏是一般的擅詩,這是絕世奇才!想不到這漢江府居然要出一位詩魁!

隻要稍有些文學鑒賞水平的人,都能看得出來,葉行遠的詩立意之高、文辭之妙、情致之真都是超凡絕世,任何一首詩拿出來,都能稱得上當世絕頂!

更可怕的是,葉行遠一口氣做了八九首,這是何等捷才?這種人物百年難得一見,想不到就這麽出現在府學之中。

徐教授一麵歎氣,一麵也是心中雀躍。雖然府學教授的政績是看府試的成績而定,詩詞一道並非科舉正途,但在自己任上,府學中出此奇才也是與有榮焉。

他想了想,先給提筆給歐陽舉人寫回信,又吩咐左右,讓他們多多注意葉行遠,若有什麽事便直接報告他。

府學是府城輿論的一個小中心點,這件事經過幾日的發酵,終於開始擴散開,傳得滿城風雨。有幸聽聞葉行遠出塞詩之人,都是驚為天人,再驕傲的才子詩人,在這種絕對差距麵前,隻能五體投地。

唐師偃來找葉行遠,捶胸頓足,隻恨自己不能年輕個十幾歲,丟了秀才功名跟他一起去上學,可以親眼目睹奇跡發生。

葉行遠此時已經平靜下來,詩都已經寫了,也沒什麽好懊悔的?這種念頭通達,酣暢淋漓的感覺讓他再來一次,大約也會同樣作為,人不輕狂枉少年。

唐師偃歎道:“葉賢弟這些詩一出,以後卻叫人還怎麽作邊塞絕句?隻怕以後別人都不敢寫了!今日我便為賢弟做個東道,大醉一場,慶賀這九首前無古人的絕句。”

葉行遠謙虛幾句,便被拉著出了府學大門,前往城中酒樓。包廂之中,早有幾位唐師偃的好友等著,見葉行遠來了,起身相迎。

這些人大多都有秀才功名,卻都與唐師偃一樣,絕了功名仕進之念,每日隻賞花飲酒,作畫彈琴,算得上是漢江府中雅人。有好事者列出“漢江四大才子”,以唐師偃為首,其餘三人也都赫然在座。

這大概就是漢江府城高端的文藝圈子了,葉行遠聽他們高談闊論,心中也自了然。這些人衣食不愁,家有餘財,恃才傲物,一舉一動都能引領府城時尚,是很多人想要擠進來的小朋友圈。

其實進了這圈子,最簡單明了的好處不是別的,而是上青樓基本不用花錢。不但如此,還有名妓花魁自願倒貼……

今夜眾人聚會,一邊吹捧葉行遠的詩作,一邊也矜持地拐著彎兒自吹自擂,這是文人本性,葉行遠也頗為理解。他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聽到許多諧趣秘事,隻覺得大長見識。

不過今天的主角是葉行遠,在場之人講兩句,都得把話題轉到葉行遠的詩上。

唐師偃現在徹底成了葉行遠狂熱的腦殘粉,原本那三字詩已經讓他五體投地,等聽到葉行遠這九首出塞詩,簡直真恨不得為他門下走狗。生怕自己聽得不全,或是傳抄有錯,一路都攛掇著葉行遠將詩句再寫下來裱起,以做傳世之證。

他這提議得到了眾人支持,葉行遠推辭不過,旁邊侍女送上筆墨紙硯,便一首一首將九闕出塞詩重寫了一遍。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葉行遠詩才已經讓這些漢江才子們佩服之至,待看到葉行遠的字,也都是讚不絕口。

有人說,“不談詩,就是葉賢弟這字,已經是大道可期。假以時日,葉賢弟這書法定能自成一家,為後世師表!我等遠遠及不上!”

這些人都是漢江府的藝術家或者叫才子,都是內心極為驕傲之人,輕易不肯服人,但此時卻是對葉行遠真心推崇。

葉行遠倒並沒有因此飄飄然,畢竟拿出了九首千古流傳的出塞七絕,折服府城本地名流,乃是理所當然之事。

他一向都很清醒,這個世界與原本的世界不同,才氣文名固然對於一個讀書人甚為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揣摩天機、積累靈力,這才是讀書上進的正途。

麵前這些人詩酒為樂,當然逍遙快活,但自己要走的還是仕進之途,這些虛名不必放在心上。心裏這麽想,表現就更是謙虛。

葉行遠將這九首詩寫出來,當場就有人要出重金求購。唐師偃抱緊了不肯放手,想要自己收藏,偏偏囊中羞澀,隻能眼巴巴地瞧著好友們傾囊而出,拿出銀兩將這些詩哄搶一空。

看他麵上沮喪,葉行遠心中好笑。這倒算是一筆意外之財,粗算來賺了有七八十兩銀子,這還是友情價,要是真有達官貴人歡喜,隻怕一副詩詞就能賣出更高的價錢。

如此看來,這題詩寫字倒是一條生財之道。葉行遠悄悄在唐師偃耳邊答應為他再寫一遍出塞,也算是報答他的誠心和提攜發財。唐師偃頓時高興起來,搶過酒壇鯨吞龍吸,然後放聲大笑。

他們在樓上縱情作樂,喝多了就有人擊缶而歌,還開了窗戶把酒臨風。漢江府人都已經習慣了這些名士才子笑舞狂歌,見怪不怪了。

喝酒到酣暢處,才子們將葉行遠的詩展開,高聲誦讀,抑揚頓挫……樓下有行人驚呼,“這就是九詩動府學,七絕驚訓導的葉行遠,想不到他與我們漢江四大才子在一起!”

一個年輕人經過此地,聽到此言,抬頭張望,果然瞧見葉行遠坐在樓上。他不禁大喜,揮手叫道:“葉行遠表哥!是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