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一點,葉行遠便覺得胸中憤懣之氣湧起,他搖頭道:“令狐統領所言固然是常理,但如今六國紛爭,爾虞我詐,又豈能以常理計?”

他指著地圖,徐徐向下,剖析道:“趙國與燕國唇齒相依,若是燕國為蠻軍所滅,他們同時承擔東、西、北三麵攻勢,同時還要受到南方秦國的進攻,絕對抵擋不住。要出兵救苦渡城,趙國應當是最積極的。”

令狐喜傲然點頭,既有盟友傾力相助,又有何懼?

但葉行遠接著話鋒一轉道:“然則趙國國小力弱,尤其是半數壯丁歿與與秦國連綿不絕的戰役之中,若非其它諸國相救,隻怕早已滅國。

如今他雖頂著一個聯軍稱號,實在已經抽調不出什麽像樣的軍隊,自保尚且不足,又怎能救人?指望他派兵來援,隻怕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葉行遠提起城防圖上一麵做標誌的小旗子,隨手拔出,扔到一邊。趙國,已經不用考慮了。

令狐喜麵色不大好看,強辯道:“趙國雖然兵弱,但是盛產良將,有盛高、段真等人,皆為當世名將,或可力挽狂瀾,一人之力,可敵萬人。”

葉行遠毫不客氣駁斥道:“盛高年事已高,一飯三遺矢,趙王早就不用他。段真在北麵防備妖族,乃是趙國最後一支有生力量,他們怎麽肯消耗在此處?”

令狐喜默默無言,不得不承認葉行遠說得有道理。

“再說齊國,燕齊世仇,五年之前,令狐統領也曾攻入齊境,連拔十餘城,一直打到膠臨城下。你說他們是看笑話呢,還是會出手幫忙呢?”葉行遠又輕巧的拔了一麵旗子。

令狐喜繼續默然,齊國不落井下石已經算好了的。

葉行遠歎氣,又道:“再說魏國,魏國原本是中原大國,有問鼎天下之誌。若是十幾年前,魏文公在位之時,燕國有難,他必盡力相助。但是如今,魏安公昏庸,縱情酒色,國內武備鬆弛。前年有晉山之敗,今年有八百破十萬的笑話,就算魏軍來救,又有何用?”

魏國如今的情況確實大不如前了,前幾月與秦軍交戰,號稱聚集十萬大軍,結果被八百秦兵老卒羞辱,七進七出,陣勢崩潰,這也徹底撕破了魏國這老牌強國最後一層遮羞布。

想及魏國的情況,令狐喜就算想反駁兩句,也是無從說起。這時候他才驚覺,所謂的六國聯軍已經去了一半。

“韓國積弱,原本就是湊數的,不論。至於中山國,他地處西南,要千裏迢迢派兵來援,至少要半年以後了,你等的起麽?”葉行遠頻頻搖頭。

令狐喜臉都紅了,得,這下子去了五個。他引以為倚仗的六國聯軍,簡直就是紙老虎!

“最後一個楚國……”葉行遠的語氣多了幾分鄭重,楚國現在是除了秦國之外最強盛的大國。他本蠻夷之邦,後來才被封為諸侯,更第一個自封楚王。如今楚懷王在位,雄心勃勃,發起合縱抗秦,隱為六國之首。

如果說楚國有心要救苦渡城,那麽他其實是有能力做到的,尤其是率領其餘五國虛張聲勢,迫退蠻軍也大有可能。

但是楚國要不要救苦渡城?這個問題史家也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楚國有意扶持燕國來壓製齊國,也有人認為楚國希望燕國轉弱,退回北麵,讓他割去南方一線城池。從利益來看,楚國可以選擇的路有許多,並不見得一定是救還是不救。

但是從最後的結果來看,楚國就硬是按兵不動,足足等待了兩三個月。這讓子衍君成就了鮮血鑄造的聲名,但也承擔了無盡的後悔與痛楚。

後來子衍君鬱鬱而終,臨死之前還大呼三聲“城門”,與苦渡城一役必有深切的關係。

“楚國未必不救。”令狐喜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要說服葉行遠。

葉行遠淡然搖頭,“楚國雖強,但六國互相掣肘,其他人居心叵測的情況之下,別說楚國未必有派出援軍之心,就算真的急公好義,也未必就敢直接出兵。至少要探聽清楚,再作決定,這一來一去,就已經不是一兩個月能夠定奪。”

令狐喜語塞,情知葉行遠所說並非虛言,如果在定河畔駐紮的隻有一支楚軍,說不定便能來急援。但正因為有了聯軍,反而這種情況不可能發生。

一旁的子衍君也為之駭然,他雖然也知曉六國聯軍未必能有大用,並不指望上他們。但也沒有如葉行遠一般**裸給六國剝皮,他這才驚訝的發現,如今六國還有燕國都早已外強中幹,遠不如勃勃興發的強秦。

六國聯軍如果救不了苦渡城,又怎能指望合縱遏製秦國的發展?看來秦國一統天下之勢,已然不可避免。

令狐喜沒想到子衍君已經從葉行遠的分析中想到了天下大勢,他也皺起了眉頭,突然發現局勢並不像自己想象中樂觀。

如果六國聯軍不能指望,那麽苦渡城居然呈現出一種孤立無援的態勢。這說起來挺可笑,中原腹地的苦渡城,居然連援軍都找不到。

他盯著地圖,目光在苦渡城上下左右逡巡,最後隻能無奈的承認,這真有困守孤城的危險。

“若是如此,堅守苦渡城真的要做好持久戰的準備,兩月、三月都有可能,然則糧草不濟,如之奈何?”令狐喜的態度謙恭了點,轉頭向子衍君詢問。

子衍君肅然道:“若是如此,必須得從葉公子之計,早日定下配給製,以求能支持更長時間。”

原本覺得說明厲害,令狐喜應該轉變態度了,誰知道仍舊斷然搖頭道:“這更不成!若是援軍不至,苦渡城絕對不可能守得住,那我們不如盡早突圍,這才能最大程度的減少損失!”

他的手指向下一劃,惡狠狠罵道:“這幫直娘賊既然不肯來,那咱們便隻有自己過去!”

葉行遠瞠目結舌,沒想到自己一番勸說起了反作用,改變了令狐喜的想法,讓他更早決心冒險突圍——事實上就是在突圍中黑翼軍騎兵全軍覆沒,導致了苦渡城更艱難的局麵。

當然原本令狐喜選擇突圍的時機是在一個月之後,但是情況並不比現在更凶險。事實上就是因為一開始覺得突圍無望,才會選擇籠城防禦。

蠻族騎兵的數量實在太多,即使黑翼軍都是精銳,也無法承擔消耗戰。

這個時候蠻族騎兵雖然還未完全集結,但也意味著突圍的路線上會有更多的遭遇戰,情況可能比一個月後更艱難,而且完全看不到脫出重圍的希望。

子衍不同意令狐喜的方案,“蠻軍人多勢眾,若無接應,他們銜尾追擊,想要渡過定河幾無可能。而且就算僥幸突圍,能夠逃生的也隻是精銳騎兵,百姓該如何是好?難道我們將他們丟給蠻人?”

他行事以百姓為先,這是不容動搖的原則,“何況若苦渡城失守,蠻人就有了攻擊定河流域的橋頭堡,那時候兵禍連結,不知道要聯綿多久。”

這也正是子衍無論如何也要守住苦渡城的原因,也正是這一場慘烈的戰事意義所在,若無苦渡城的犧牲,中原人民的苦難將會百倍千倍的放大。

令狐喜頹然坐倒,拍案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我們黑翼軍的鐵血男兒,都要在這裏等死不成?”

每一個黑翼軍的軍士,就跟他的兒子一樣,若是讓他們坐困愁城,一個個陸續獻身,怎不叫人悲從中來。

葉行遠見他真情流露,方知這鐵錚錚的漢子亦是俠骨柔腸,便勸慰道:“統領先莫要悲傷,人固有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能為國為民犧牲,亦可說是死得其所。”

子衍聽得眼睛發亮,讚歎道:“好一個人固有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若是家師聞之,必欣然大喜也!”

這句話子衍心有戚戚,隻覺得一直想表達這個意思,卻無葉行遠說得這般確切。隱隱隻覺胸中靈力翻騰,對聖人的教誨體悟竟然更深了一層。

“我管他鴻毛泰山!”令狐喜不依不饒,“死了便是死了,肉身化為腐土,魂魄墜入陰司,渾渾噩噩,又有什麽好處?”

他一向是個實用主義者,這種大道理素來聽不進去,固然也覺得胸口一熱,但是想到這麽多好兒郎要命喪苦渡城,心裏就像是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怎麽都振作不起來。

葉行遠歎道:“蠻人勢大,我方勢弱,想要完全沒有犧牲斷不可能。但我們正要竭盡全力,盡可能的減少犧牲,這才是我來苦渡城之意。”

子衍肅然起敬,“葉公子仁心仁術,為救民而來,此等胸懷,當受我一拜。令狐統領,你聽葉公子此言才是正理,若我們全力以赴,縱然不能保得所有人性命,至少可以減少傷亡,這才是我們最應該做的事。”

令狐喜悶哼一聲,並不搭腔,但態度終究是鬆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