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器廠中那批打客覺得莫名其妙。他們受人金錢雇傭,尋釁滋事,好勇鬥狠都是有的,但走南闖北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遇上這麽古怪的局麵。

他們占了鐵器廠的高爐作為根據地,本來是打算來一個打一個,最好打得頭破血流,隻要不出人命,事情越熱鬧越好。

然而鐵器廠的工人卻極有組織和分寸,他們一次次派人來討論,請這些打客離開高爐,不要影響安全生產,但態度並不激進,隻是有種隱藏的憤怒。

說要打,這些工人身強力壯,戰鬥力應該還可以,打客都準備好了要有幾個兄弟受傷的覺悟。沒想到一切如此順利,又如此別扭。

工人們雖然不能工作,但也沒有離開鐵器廠,他們自主聚集在高爐前的空地上等待。中午還有人送來夥食,他們也就安靜食用,有菜有肉有湯,米飯任添,這都讓饑腸轆轆還在挨餓的打客們垂涎三尺。

“老大,這是什麽路道?我怎麽覺得像是軍爺,一般老百姓哪有這樣的?”一個年輕的打客小心翼翼向打客首領詢問。

這些工人嚴密的組織性讓他們感覺到一種無聲的壓力,但又不知道這種壓力之源來自哪裏——他們覺得像是軍隊,但這種順從的紀律性仿佛比軍隊更加可怕。

因為這種紀律並不靠嚴厲的軍令來維持,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習慣。

如果這些讀客了解些未來的政治經濟學,就能明白工人階級的厲害,他們由生產而形成的嚴密組織與紀律,稍經訓練便能成為精銳強悍的軍隊。而打客們遭遇的,就是這種強大階級的雛形,也怪不得他們膽寒。

打客首領也算見多識廣,但現在也不免有些發怵。他曾經參與過宗族械鬥,爭水拚命,那也是血肉橫飛,但更多是一腔血氣之勇,哪裏有這種機械的麻木?

“約束好兄弟,不要輕易跟他們起衝突。”打客首領猶豫了一下,還是下了這樣的命令。

請他們的人是希望鬧出點事來,但看現在的情況,如果真出事,鬧出的絕對不會是他們想象中的“大事”,而是真正石破天驚的大事!

他們的命也是命,沒必要無謂的扔在這兒。

好在……不用多久,官麵上的人就該來了。那些花錢的鐵商們打過招呼,說官麵上的人會對他們有所照應,到時候就可以反客為主,不必在這時候就死拚。

大約到了未時,工人們早吃完飯了繼續休息,這時候官府的衙役才姍姍來遲。薑克清親自帶人,來到鐵器廠,打客首領剛剛鬆了口氣,又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這位轉運使大人隻帶了幾個人,能不能鎮得住場子?

按照約定,轉運使衙門不是應該傾囊而出,把這裏團團包圍麽?怎麽又變了?打客首領忽然覺得今天這錢收得有點兒不值,盤算著回去無論如何都得加價。

薑克清隻帶了兩個隨從,來到高爐前空地,皺眉望著前方,頗具官威的呼喝道:“爾等是什麽人,為何到衙門搗亂,可知這是不赦之罪麽?”

旁邊追隨他多年的老師爺有氣無力道:“聚眾衝擊衙門,按照本朝律例,為首者斬立決,從眾者杖一百,徒三年!爾等不可自誤!”

薑克清終於選了自己的立場,作為幕僚,也不得不隨機應變。雖然不知道這條路是對是錯,但是走到這裏,他也隻能跟隨。

老先生宦海多年,當然知道薑克清這麽做等於是背棄了自己的陣營,陽關大道化為飛灰。也不知道他是吃了葉行遠什麽迷魂藥,居然連默契都還沒有,便這麽輕易的轉換跑道。

打客首領徹底懵了。這劇本和我拿到手的不一樣啊!怎麽成了聚眾衝擊衙門?明明是聚眾鬥毆,惹起事端,各打五十大板,順便讓鐵器長停產,怎麽變了罪名?

他們出來混江湖,不怕做幾天牢,但真犯殺頭的罪名,那可不幹!打客首領橫了橫心,挺著道:“權閹一手遮天,竟想顛倒黑白!我們才不怕,吾等隻是抗擊閹黨,無罪!”

薑克清冷笑一聲道:“你這話放在二十年前說說,或許還可以。如今朗朗乾坤,眾正盈朝,哪裏有什麽閹黨?再敢胡言亂語,先封了你的嘴!”

打客首領嚇了一跳,駭然退步,怎麽難道來的不是安排好的人選,是別人的後招?這要真是被當成衝擊衙門抓了進去,那可是被坑苦了。

這種人都會見風使舵,知道事不可為,立刻轉換話風,猶豫道:“這裏不是閹黨產業麽?我們兄弟基於義氣,這才前來替天行道,若有錯失,還請長官指教。”

薑克清點一點頭,厲喝道:“呔!我看你這賤民,哪裏有這樣的狗膽襲擊衙門,分明是背後有人指使。若你如實招供,還能饒了你一條狗命!還不從實招來,更待何時!”

他如舌綻春雷,這番話已經用上了清心聖音的神通。打客首領雖然心誌堅毅,原不至於輕易為此影響。但是原本計劃落空,便已經有些慌張,再猝不及防受此一噴,不覺腦中一昏,撲通跪打地,大叫道:“青天大老爺,小人冤枉!小人願招!”

鐵器廠事件,刹那間變成了一場鬧劇。

首領屈膝,其他人自然全無鬥誌,被薑克清帶著幾個衙役押走帶回轉運使衙門細審。廠內工人極有素質,隨即開工,第一爐鋼雖然廢了,但是回爐重煉,晚上還是來得及出一爐鋼。對方搗亂的影響,被壓低到微乎其微。

覃鐵商聽聞此事,目瞪口呆,不過還沒等到他反應過來,轉運使衙門便來了幾個人,客客氣氣的請他回衙門協助調查。

其餘鐵商盡皆瞠目,不知該如何反應——薑克清可是典型的世家子弟,一直是站在他們這邊的,怎麽會突然改弦更張,成了葉行遠的走狗?

葉行遠得知此事以後,也頗為意外。薑克清來瓊關幹什麽他心知肚明,這半年來一直在留心觀察,尤其是最近發現他頻頻與人聯係,葉行遠原以為他終於按捺不住要搶班奪權,沒想到卻交了這麽個投名狀。

薑克清將鐵器廠事件定義成一小撮陰謀分子衝擊衙門的反動行動,讓鐵商這邊蓄意的安排全都落空。這也就意味著他得罪了鐵商背後的支持者們,簡直是與自己出身的階級決裂。

他到底經曆了怎樣的心路曆程?葉行遠都很好奇,他知道薑克清一定會盡快給他一個解釋以達成默契,也不著急,便在衙中耐心等待。

過不多時,果然薑克清派了親信長隨過來相邀,約他微服到羊肉穀吃烤肉,私下會談。

在瓊關半年,薑克清別的沒學會,這種休閑方式倒是入境隨俗。葉行遠欣然答應,便換了便服,帶上陸十一娘出了後衙,雇了牛車,晃晃悠悠朝羊肉穀而去。

瓊關設立特區,商隊比以往多了十倍,羊肉穀的繁盛也遠勝以往。老狼頭的店鋪規模也變大了,他蓋了一座高大的竹樓,請了好幾個大師傅專門烤肉,這還經常供應不上。

他自己也沒有安心當老板,依舊是待在後廚,安心的侍弄他的羊肉。老狼頭親手烤製的羊肉也仍舊是店裏最受歡迎的食物,一出來便會被搶光,去晚了一定點不到。

不過作為特區的一把手二把手,當然有些特權。葉行遠抵達的時候,薑克清早就到了,在頂樓的雅間裏麵擺著老狼頭的烤全羊,轉運使大人正手持一柄銀刀,饒有興致的割下羊頸肉,蘸了椒鹽、孜然與辣子送入口中,雖然辣的滿麵通紅,卻也是一臉陶醉。

葉行遠笑道:“大人素來斯文得體,難得見如此吃相。”

薑克清喝了一杯冷酒,這才緩了過來,興致盎然道:“聖人雲割不正則不食,吾家素來規矩森嚴,用餐寡淡,我在江南也習慣了。

直到來此西北塞外之地,見了許多不同以往的景象,嚐了許多不同以往的美食,這才變了心思。”

說的雖然是吃食,但言外之意,不言即明。薑克清到底是傳統士人,點到為止。

葉行遠卻不樂意這般模模糊糊,他還是更願意凡俗的打破砂鍋問到底,便拱手道:“大人之意,下官已經明白,但大人何以有此變化,還要請一個解釋。”

薑克清飛了他一眼,歎氣道:“你就是脫不了泥腿子性,明明才華絕頂,卻無士人之氣,我若坐於高堂之上,必然也看你不起。

非得與你同在這貧瘠之地,長期相處,才知你驚才絕豔之處,遠邁世俗之風流。我若說今日我願選你這一邊,便是因你個人魅力,你可相信?”

葉行遠倒退一步,連忙搖頭道:“其餘事情都好商量,下官絕不搞基。”

這世上也真有不少世家子弟好男風,葉行遠還記得漢江龍宮的龍孫小寶還被他洗腦成了小受,這可萬萬沾惹不得。

薑克清一怔,旋即開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