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有一個人絕不會相信葉行遠會願意無聲無息的被拖過去,宇文經這幾日的關心全都在葉行遠的奏章上。他原以為葉行遠彈劾之後必有雷霆萬鈞的手段,但接下來隻是另一道上書卻出乎他意料之外。

宇文經是聰明絕頂之輩,素來以“智士”聞名於京師,嚴首輔對他極為看重,他也頗以自己運籌帷幄之能而自得。但是自從纏上了葉行遠之後,葉行遠未見有如何狼狽,他的氣色卻一日不如一日。

原本他羽扇綸巾,雄姿英發,頗有指點江山之氣概但自西北回返京師之後,變得不修邊幅,雙目之中常含血絲,麵無血色,鬢邊也多了白發。

近日宇文經又覺畏寒,沒有食欲,未至臘月家裏便燃起了炭,他坐在火盆邊,一邊飲酒,一邊細細勾畫著葉行遠奏章中的字句。

他的好友陳直來看他,見他形貌憔悴,頭發掉得厲害,心痛道:“宇文兄何至於此?”

宇文經放下葉行遠的奏章抄本,黯然歎道:“為國為民,為百世大計,不得不如此耳。我叫你去打聽軍中如何反應,可有消息?”

陳直雖是京中遊俠兒,但亦是將門子弟,在西軍有些關係。宇文經拜托他去打聽西軍內部對葉行遠的彈劾怎麽看。

“也是如朝中大人一般,故作不知。趙老將軍看顧葉行遠,錢總兵占了肥差,也不討人喜歡。諸將雖然不會落井下石背棄同僚,但也對此不聞不問。”陳直不屑道:“這與朝中情形其實一樣,陛下喜歡葉行遠,朝中諸公便不願在這時候去撩撥他。”

瓊關縣確實吃了苦頭,葉行遠又不是沒來曆的。他有資格發泄發飆,大家也不至於咬文嚼字,真的要他反坐。

西軍諸將與朝中大佬的看法是一致的,他們都認為這到底不過是年輕人,給他跳一陣子不理,自然而然就平複下去了。到時候再給些安撫,葉行遠也就不至於一直鬧將下去。

將領們與葉行遠更無仇怨,所以比之朝中諸公還要更穩坐釣魚台。內閣幾位大學士雖然仍打算對付葉行遠,但他們老謀深算,長於等待,總覺得可以等下一個機會再行出手。

宇文經渾身發冷,他伸出冰冷的手,在火盆上烤了好一會兒,才微微感覺到一絲暖意。

內閣諸公無人覺得葉行遠是迫在眉睫的大患,他們最近這段時間的注意力確實是在西北,不過關注的重點乃是三邊總督洪大德,絕不是區區一個葉行遠。

三邊總督是一品大員,葉行遠隻是一個小小的從六品知縣,從品級的角度來說,大學士們的選擇似乎也沒錯。

洪大德資曆極深,若是正常回朝,便該入閣。可惜這幾年隆平帝懶於視事,內閣五輔出奇的穩定。就連嚴首輔年過古稀,還覺得自己身體甚好,完全可以再幹幾年,那自然就沒有洪大德的位置。

五位大學士誰都不想被這個強力競爭對手擠下去,於是聯起手來幹兩件事。第一,不讓洪大德回京,第二,如果他要回京,就得是帶罪之身。

這一次的西鳳關之圍,給了大學士們攻訐的機會。之前暗流湧動,但到最後還是漸漸梳理明白,各方勢力的矛頭都指向無所作為的洪大德,令他焦頭爛額。

其實西鳳關雖然也是三邊總督的值守範圍,但一直都有重兵把守,洪大德要防備另外兩道防線不被人趁虛而入,當然不可能調兵去救援西鳳關。

這個判斷其實不能說不正確。現在大家都知道所謂十萬大軍叩關隻是乃速幹部遷徙,那麽有幾支掌握雄兵的蠻族完全有可能從更西麵入寇,洪大德不能擅離職守。

而事實上就算十萬軍隊攻擊西鳳關,西鳳關也有本事堅守,不會一蹴而落。從正常的用兵思想來看,洪大德的戰略沒有錯誤,最後的結果也不錯。

但內閣諸位大學士指使的攻訐卻不是這麽說的。他們認為洪大德有幾大罪狀,一是識敵不明,二是畏戰,三是貽誤軍機,再加上零零散散的錯誤,彈劾如潮水般湧來。

甚至已經有個別人動起了葉行遠的腦筋,希望把他這位苦主的彈劾奏章轉移攻擊焦點,直接指向洪大德,以增強說服力。

“這才是首輔老大人今年秋後的大事,對付葉行遠,不過是摟草打兔子罷了。這次徒勞無功,隻怕老大人內心還有些怪我畫蛇添足。”宇文經與陳直聊起此事,廢然長歎。嚴秉璋雖然沒再主動與他說起秋天的大事,但隻要看朝廷動向,宇文經便心知肚明。

陳直憤憤道:“洪督師雖然剛愎,但從無畏戰,再說這貽誤軍機,又是從何說起?”

宇文經壓低了聲音道:“聽聞今年開春,洪督師便已經收到了乃速幹部內遷,想要歸附的軍報。但不知為何,洪督師居然未加以關注,等到西鳳關草木皆兵之後,這才不知從哪裏翻出了這份報告,此事乃是絕密,大約你也並不知曉。”

陳直駭然道:“這種大事,洪督師居然不看?他到底在幹什麽?我本還有些同情他,如今看來,也是活該!”

宇文經皺眉搖頭,神情有些古怪,道:“這事說來也奇怪,原是蠻族一位使節在京中透露。軍方之人得知之後,以為是立功良機,便沒有走公文係統,而是派一位製使出關,要親自密報洪大德。

誰知道這位製使運氣不好,在定河失足淹死了,有一位過路的官人將軍報交到了潼關總兵處,由潼關再轉到三邊衙門,隻怕就是從這裏出的差錯。”

這中間巧合太多,宇文經尚未查明,但西軍之中本來就派係紛亂,對洪大德更有不滿,說不定就是潼關總兵歐鵬舉擺了洪大德一道。中間那製使淹死之事更是匪夷所思,宇文經已經派人去詳細調查,他心中隱隱懷疑此事與葉行遠也有關係。

葉行遠與定河龍宮衝突,不就是因為斬殺了在河中搗亂傷人的黑魚精麽?算算日子,那時候也正是那位密報製使淹死的時候。

如果葉行遠與此事有關——宇文經渾身都驚起了雞皮疙瘩,那豈不是自己所有的安排,都落入此人的算計之中?

所謂轉交密報的過路官人,會不會就是葉行遠?宇文經自己嚇自己,更覺惶恐無地。

陳直聽了宇文經的揣測,也是瞠目結舌,道:“葉行遠哪有這麽大的能耐?若是他安排的,豈不是定河龍宮與太興君也是在兄長麵前演戲?”

宇文經煩躁道:“定河龍宮,本來就不可信任了。他們沆瀣一氣,有害聖人之教,若我有機會,定要將它們統統鏟除。”

龍宮作威作福,戕害百姓,宇文經也深惡之。要不是時機未至,須得虛與委蛇,他才不願與這些異族交往。

宇文經現在杯弓蛇影,忽然覺得西北諸人統統都不可信任。就連脾氣最為耿介的李宗儒都去瓊關縣殉城了,他又能相信誰?

陳直無奈,隻能勸解道:“兄長稍安勿躁,等朝中諸公對付完洪督師,必能騰出手來。嚴首輔對兄長言聽計從,到時候必能再設雷霆一擊。”

宇文經呆呆的搖頭,眉宇之間似有無限愁苦,“我隻怕那時候太晚了,葉行遠羽翼一成,乘風而起,天下又有誰能夠製得住他?”

他總覺得在葉行遠的奏章背後,有一個巨大的陰謀,但他找不到,想不到。

十一月二十九,隆平帝被彈劾洪大德的奏章弄得不勝其擾,終於下旨,免去洪大德三邊總督,召回京述職聽用。大約也是為了照顧葉行遠的情緒,這份聖旨順便斥責了劍門省諸官與西鳳關總兵,罰俸一年,降一級戴罪立功。

這也算是對葉行遠的一個交待,從來未有一個低品級地方官員彈劾那麽多高官而獲成功的先例,這雖然是葉行遠借了諸位大學士的東風,但也可說是個了不起的勝利。

一些牆頭草和小人們看清了皇帝對葉行遠的寵幸,心中也暗暗打起了小算盤。高居廟堂之上的諸公倒是並不在意,這種不痛不癢的懲罰根本不算什麽,他們也完全未放在心上。

但得到這消息宇文經卻幾欲吐血,想不到又是要打壓葉行遠的內閣給了他揚名立萬的機會。這小子借勢的本領簡直運用的爐火純青,敵人的勢也毫不猶豫借來就用。

真讓宇文經吐血的事情在第二天發生,葉行遠上奏章感謝皇帝與內閣大佬們明朝秋毫,同時提出建立一個瓊關邊境自貿特區的建議。

他希望,瓊關從此脫離劍門省,而歸於京師直轄,在此地設點試驗他提出的經濟政策。在奏章中,葉行遠厚顏無恥的吹牛,說“三年而倉廩實,以一縣之地,供三邊錢糧之需”!

“絕不可聽此人胡言!”宇文經憤憤摔了奏章,倒履出門找人。他倒不是恨葉行遠吹噓,隻是害怕他說的將會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