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一向鎮定的司禮監王仁,看到這份奏章的時候也不由手發抖。葉行遠上書是按照慣例,一份循正常路徑逐級上報一直到內閣,另一份走錦衣衛秘折的渠道,直接遞到司禮監。兩份上書的內容卻一模一樣。

王仁仔細的看這份奏章,期間命小太監給他添了三次水,他平日最喜的明前雪尖都泡得如白水一般沒了香味。他照樣咕咚咕咚往肚子裏麵灌,小太監們都不由為之側目。

葉行遠要幹什麽?王仁蹙緊眉頭思索著。從奪刀還刀事件之後,王仁雖然沒有正式與葉行遠見過麵,但是通過文書的過往,這位“隱相”與年輕官員建立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隻要王仁見到葉行遠的上書,大致就能猜得到他的目的,但這一次卻讓久曆風波屹立不搖的司禮監大太監都有些吃不準。

葉行遠的文辭犀利,全然不似平日的委婉,幾乎是撕破麵皮在攻訐劍門省所有的同僚上司。至於西鳳關諸將,更是被他罵得一文不值。

他是因為過於憤怒,而失去了計較,是真心希望這些人受到懲罰?還是另有所圖?如果是前者,作為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確實可以體諒,但與以前的葉行遠相比,未免顯得有些太嫩。

這種範圍太廣的麵攻擊在官場上沒有太大的意義,實際上也不可能有太明顯的戰果,就算情況屬實,朝廷也不太不可能因此而大麵積的處分官員。

所謂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如果葉行遠隻咬住一人——比如負主要領導責任的劍門提督蔡令文,說不定可以將其扳倒,但把矛頭指向所有人實屬不智。

尤其是不僅僅彈劾了確實有錯的劍門省官員,連西鳳關守軍都罵了進去。由於妖蠻的威脅,邊軍係統與朝廷官僚之間一直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而這次西鳳關放棄救援,也有其明麵上的理由。

葉行遠這野狗一般的亂咬,必然引起西軍諸人的不快。原本趙老將軍對他頗有好感,西軍才按捺住未對瓊關縣有什麽報複,這樣一來,也必疏遠關係。

劍門省是葉行遠的直屬上司,西鳳關是葉行遠最接近的軍事重鎮,他把這兩者都得罪完了,然後在朝中又無奧援——這位年輕狀元可是與大學士們鬧翻了才出走西北——這真是四麵樹敵!

“他想要做孤臣麽?”思來想去,王仁隻有這樣的結論。葉行遠唯一能得到的是皇帝的支持。隆平帝對他極為寵幸,尤其是瓊關圍城之後,多次在朝堂上大發雷霆,責怪地方上救援不力。

反正也難以討得其它勢力的好感,幹脆一口氣將所有人都得罪完,將自己放在隻能依賴皇帝的地位上。那麽隆平帝就會對他更加信任,日後也可能委以重任。

如果葉行遠是想重點在錦衣衛路線上發展的話,這並不能說是一種策略上的錯誤。但王仁總覺得有點不對。

葉行遠是科舉出來的狀元,幾乎是時所公認的奇才,有宰相之才。他要是將來隻做一個錦衣衛指揮使固然也能權傾朝野,但未免太過大材小用,他自己也絕不會隻選這條路。

但無論王仁怎麽再看奏章,都實在猜不出葉行遠有什麽其它的意圖。隻能歎息而罷,輕輕將奏章擲在案前。這小子經曆了生死一劫之後,更加深不可測了。

與此同時,華蓋殿大學士嚴秉璋府邸之中,幾人也在密談葉行遠的奏章。白衣大儒宇文經在圍城失敗後嘔血數升,之後就馬不停蹄的趕回京師,正好趕在葉行遠奏章抵達前一天到達。

他一到京城便來拜見首輔老大人,一方麵是為了自己耽誤了返程的時間而道歉,另一方麵也是為了一起商量對策。當初宇文經是答應過九月返回,但因為圍城日急,便多等了一個月,他知道必然會影響首輔的大計安排。

嚴秉璋倒並不在意,隻微微頷首道:“無妨,世上無急事,晚上一個月也無妨。”

半年多的時光對這位古稀老翁並未有什麽影響,他安坐於太師椅上,就像是從未移動過一樣。斜陽從窗格上照進來,灑在首輔的腳前。

宇文經黑瘦了不少,風塵仆仆,臉上也帶著幾分憔悴之色。但仍舊保留著從容的風度,隻是神情比之以往更堅決了些。

他躬身道:“學生這次匆匆回京,便是料到葉行遠必有動作。昨日已見其奏章,不知大人有何看法?”

嚴秉璋半晌無言,與其說是在思索,不如說是發呆,良久才慢吞吞道:“劍門諸官行事不力,西鳳關守軍愚蒙,便是罪之也不為過。然則法不責眾,亦可從輕處置。”

宇文經苦笑,首輔大人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從來隻會提供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沒有人能猜透老大人心中到底是如何想法。即使是他這樣的心腹,也是如此。

葉行遠的奏章宇文經逐字逐句看了,幾乎冷汗涔涔。他料到葉行遠必然會尋釁反擊,但也絕對想不到他會破釜沉舟。

在宇文經看來,葉行遠此人行事最講究一個“真”字。他既然上書彈劾,就是玩真的,絕不是虛晃一槍,也不是聲東擊西,他是真的想要讓一省官員加上西鳳關守將統統付出代價。

葉行遠本身人微言輕,五品爵位,六品官員,縱然處在眾人關注的焦點。想要借力打力,扳倒一省官員,還是顯得有些渺小,但他卻義無反顧的做了。

那麽,他一定有所倚仗。宇文經是這麽理解的。經過圍城一役,宇文經對葉行遠的評價提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對他的畏懼也是發自內心。

宇文經斟酌許久,方才開口道:“葉行遠此人並非量大寬宏之人。此次學生功虧一簣,未能將其解決,隻怕已經結下了冤仇,他此次上書,必有敲山震虎之意。”

嚴首輔半閉雙目,淡然道:“山既不動,虎又何驚?”

嚴秉璋穩坐釣魚台數十年,從來是謀定而後動,經過多少大風大浪?便是家國劇變,他都能視作等閑,何況隻是一個葉行遠?

葉行遠不過區區從六品的知縣,一次彈劾這麽多人。就算本朝沒有“反坐”之法,讀書人盡可上書言事,但所觸動的利益何等龐大,會遭到何等的反撲?

他既然不可能扳倒這麽多人一起下台,那對於高居上位的諸位閣老來說,就連癬疥之患都算不上,這封上書甚至不需要納入考量。

對此宇文經卻有不同考量,他輕歎道:“若是真有猛士開山,引動山崩,縱是山中之王,隻怕也要受狼狽之苦。”

嚴首輔這才慢慢抬起眼皮,“他有何開山之策?”

葉行遠深受皇帝寵信是不爭的事實,等他資曆熬上去以後,就憑他狀元之才和實打實的軍功爵位,絕對會是朝堂上的麻煩人物,但那是將來。

如今的他終究還處於官僚階層的下級序列,或許由於他的名望何關係,上位者不能輕易將他拔除。但他想做什麽事,幾乎不需要刻意阻攔,便能讓其消除的無影無蹤。

所以以嚴首輔的老成之見,是根本不需要主動去對付葉行遠,隻要讓他無聲無息,自然也就湮沒在人海之中。他之所以同意宇文經去西北,無非也是想給這個心腹謀主一個小小的教訓。

果然葉行遠將危機變為轉機,這實際上就是宇文經與內閣諸位大學士給他創造了一個舞台。如果沒有人想要對付他,葉行遠也就不會有功績。

嚴首輔以為宇文經會懂,但從西北回來之後,他仿佛變得更加執著。嚴首輔之能歎一口氣,再輕輕的點一點這位看好的後輩。

宇文經搖頭,這隻是他的直覺,也還沒想清楚葉行遠的策略。

嚴首輔不動聲色,隻淡淡的“嗯”了一聲。他安坐椅上,似是懶得再講話,手扶著靠椅,腦袋輕輕的一點一點,不知不覺又打起了瞌睡。

宇文經知道今日首輔要說的話已畢,雖然仍舊是任他施為,但也不會再給什麽資源上的支持。嚴首輔行事,素來都是這般留一線餘地,也很少主動表態。

隻可惜他們畢竟不曾與葉行遠深入接觸,不明白這個年輕人的可怕!宇文經心中暗歎,隻能暫且罷了,恭敬告辭出來,悶悶的徑直回返家中。

李宗儒之死對他的精神衝擊極大,若非他早成大儒,體內靈力生生不息,隻怕這一路奔波便會染病。如今雖然並未臥床不起,但也是精神蔫蔫,斷無昔日縱橫捭闔的風采。

宇文經現在隻能期望嚴首輔消極的應對是正確方法,事實上葉行遠的奏章上來之後,確實並未一石激起千層浪。反而因為其過分的言辭,引起了有些老好人的不滿。

有人道:“劍門一地官員雖然未能及時施以援手,但邊境之地情況紛亂,終究有其原因。葉行遠居功自傲,如此橫加指責官場前輩。更對軍隊布置指手畫腳,這未免太過年輕狂悖了!”

京師官場上的輿論,大致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