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一直心急如焚的想要救援瓊關縣,但他隻是一個小小把總,甚至沒有資格出席西鳳關的軍議。當然也沒有可能向上官提出派出援兵的計劃。

他之能盡力爭取帶領小股斥候部隊,查探瓊關縣周邊的動靜——對於西鳳關錢總兵來說,雖然關內側的局勢並不重要,但表麵功夫總是要做的。

這一個月來,李成率領十幾個遊騎,在自己的權限範圍之內盡可能的對蠻族進行騷擾,偶爾殺死落單的騎兵,破壞他們的水源和糧食。這有效的拖延了蠻人的集合與攻城,但小打小鬧,終究是杯水車薪,不可能根本性的改變戰況。

故而他始終無計可施,直至今日。瓊關城破之時他早有預感,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就像尖刀一般插入蠻人後陣,也幾乎沒有考慮過自己的生死與到底能起到什麽成果。

天色斷黑的時候,這一支小小的斥候隊伍拚死的衝鋒結束,全員陣亡,無一例外。

不過瓊關縣也得到了喘息的機會,裂縫被堵上,蠻人騎兵的衝擊無功而返。之能重新恢複到登城與城門破壞戰。

月上中天,慘烈的氣氛遮擋了群星的光輝,這個充滿死亡氣味的夜晚近乎一片漆黑。然而蠻人殺紅了眼睛,他們並未像平日一樣收兵,而是持續發動攻擊,正如他們身後血色旗號代表的意義一樣。

“撐住,隻要到天明……”葉行遠的聲音依然鎮靜,麵色卻無限悲愴。

天明就是第三十天,消息已至,近在咫尺的省城援軍便會出現在地平線上,這將是這場不該發生的守城戰最後的終結。勝負,便是在這一晚上。

“撐到天明!”秦縣丞、方典史等人用盡最後的力氣鼓舞著所剩無幾還能戰鬥的軍民,所有人都一邊戰鬥,一邊望著東方。

李夫人出奇的平靜,她穩定的抽弓搭箭,以足弓之法穩定的射殺登上城頭的蠻兵,幾乎一箭可取一人性命。

李成隻是她的一枚棋子,由於他耿直的脾氣與有限的能力,這幾年間李夫人對他並不抱什麽希望,兩人甚至沒有夫妻之實。

在李夫人的謀劃之中,這個名義上的丈夫隻會是姚家複仇,葉行遠揭竿而起的一個無關緊要的下屬。如果不是為了掩飾身份,他甚至不需要存在。

原以為可以平淡的麵對他的死亡……但李夫人卻感覺到心口如撕裂般的刺痛。在她懷裏,放著李成最後的家書。

李成在信中語氣平淡,但可以看得出早萌死誌,“……瓊關被圍,夫人與葉公子同陷城中。某雖無能,必當竭力圖救援,雖赴湯蹈火亦無悔矣……

……成本庸碌無能之輩,何幸與夫人結為連理,更識得葉公子這等大賢……蠻人軍勢凶狠,此戰恐凶多吉少,惟願夫人善待有用之身,早日了卻心願,葉公子必不負夫人所望也……”

他早就知道,李夫人心中如明鏡一般。雖然她著意掩飾,但終究瞞不住枕邊人。李成粗中有細,對她的身份與行動,隻怕早有所知,但是卻一言不發,隻在這等於是臨終遺書的信中才淡淡提了一筆。

“小心!”葉行遠一刀刺中李夫人側麵躥出來的蠻人,為她架住一次致命的攻擊,伸手把心神恍惚的她拉到身後,“夫人若是累了,且到城下休息。”

李夫人咬緊了嘴唇,堅定的搖頭,“今日已是最後,要休息,以後有的是時間。”

她貼著牆壁,雙腿酥軟無力,但依舊勉力拉開長弓,射出一箭,語氣毫無起伏道:“要是這等場麵都承受不住,苦渡城一役豈有幸理?李成既死,我唯一所願便是助公子取得聖人靈骨,權傾天下,又豈能敗在這裏?”

所有人都拚盡了最後一分力氣,瓊關縣奇跡似的依舊屹立不搖,直到東方現出晨曦,這座小城還是沒有陷落。奮力揮動武器的人都憋著氣,等待發出歡呼,失去戰鬥能力的人都咬牙堅持,眺望南方的地平線,希望能夠在第一時間報告好消息。

“援軍,還未到麽?”方典史的膝蓋中了一箭,口中吐著血沫,滿臉凶狠之色。

葉行遠並未回頭,但他感覺到了光明即將到來,他隻要等著蠻人的攻擊放緩那一刻,便可以知曉援軍出現在視力所及的範圍之內。

然而蠻人的攻擊並沒有放緩,東方的太陽奮力一躍,照亮了半麵天空。對麵蠻人高大的身軀與扭曲的神情變得清晰可見,但他們並沒有如意料一般退卻。

“報——”苦苦等待的援軍消息從一支傳聲響箭傳來。葉行遠渾身一震,麵色第一次變得煞白。

“援軍在三十裏外受到賊寇突襲,軍士嘩變,而今已重整旗鼓。但今日上午已無法抵達戰場,若是一切順利,黃昏時分即可抵達……”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軍報,就像是晴天霹靂。等待救贖的眾人一下子都呆若木雞,方典史不顧腳上的傷勢,跳起來怒罵,“混賬!上萬援軍,有哪一支賊寇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去襲擊?這是故意拖延,要害死我們!”

在這光明與黑暗的轉折時刻,守城士氣陡然低落,而蠻人爆發出驚人的歡呼。轟隆聲中,城門坍塌!

三十日未破之瓊關縣,終於**裸的暴露在殘忍的蠻人軍團麵前。在理論上援軍到達之前,他們還有整整一日的時間,可以屠盡城中之人,掠盡城中之財。

葉行遠捏緊了拳頭,他一次次的降低了對官僚集團下限的評價,然而他們卻一次次的突破了他的預料。聖人所造三千年盛世,完美無缺的儒家秩序,在瓊關城破的同時,轟然崩塌。

這一次,城樓上的諸人全都什麽都沒說,似乎也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葉行遠微閉雙目,隻用了一秒鍾的時間調整呼吸,然後冷靜的發布命令,“下城。各自散開,組織巷戰,保護百姓,能多活一個,便是多活一個……”

蠻人騎兵潮水一般的湧入城內,人們已經全無鬥誌,開始四散奔逃,城中火頭四起。伴隨著朝陽升起的,不是勝利的歡呼,而是蠻人就像發狂一樣的獰笑。

大勢已去。葉行遠心中甚為冷靜,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感覺到害怕。似乎早已適應這種可怕的情景,他以僅剩的靈力發動清心聖音神通,平複著眾人心中的恐懼。

就連一貫投機的秦縣丞與方典史臉上都露出了堅毅的表情,他們雖然打算死心塌地追隨葉行遠,但也沒料到會卷入到這種麵臨死亡的局麵中。

可此時他們並未抱怨,隻是對視一眼,準備好了慷慨赴死。

陸十一娘繃緊了絲帶,李夫人拉開了長弓,最後幾個讀書人也拿起了平時不會使用的武器。與城偕亡——這個信念,陡然在所有人的腦海中升起。

在這嚴肅的氣氛之中,忽然聽一陣啪啦啦振翅之聲,西麵有一群驚鳥飛騰而起。隨之一個驚喜的尖銳聲音在城中響起,“蠻人退了!蠻人退了!”

葉行遠一個鯉魚打挺,躍上城樓,抬眼向西麵望去,隻見灰煙飛騰,一支白衣白馬的騎兵仿佛席卷天地的旋風一般疾馳而來。

當先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將軍,他握著一杆粗如兒臂,長達丈二的銀槍,就如凜凜天神一般。

“白袍軍!”陸十一娘驚喜的大叫,“這是西軍精銳白袍軍,是趙老將軍親自領軍!趙老將軍親自率兵來緣!”

“怎麽可能?”秦縣丞涕淚交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袍軍駐紮在烏眼山最前線,距離此地八百裏之遙,怎麽可能在一月之內,急行軍至此?”

李夫人垂下了弓箭,她怔怔的望著殺入蠻軍中的老人,歎息道:“不會錯,除了軍神趙老將軍,天下還有誰能讓蠻人望風而逃?又有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救援葉大人你?”

西軍的核心人物,軍門世家趙家的老祖宗,南征北討未嚐一敗的老將軍趙牧野,在瓊關縣即將陷落的千鈞一發之際,像是奇跡一般的出現在地平線上。

他年事已高,又因為在軍中威望太重,所以素來為文官所忌憚。早在二十年前便被排擠。趙牧野卻從未有怨言,他隻率五百嫡係,出關往西,一直到妖蠻戰場最前線烏眼山駐紮。

便在這荒漠戈壁屯田,時而奇襲妖族蠻族的大部落,艱難的生存下來,同時還練成了一支所向無敵的白袍強軍。

“千軍萬馬避白袍”,關外的部族都流傳著這麽一句話。而趙牧野也被尊稱為“趙爺爺”、“軍神”。這支軍隊素來獨來獨往,朝廷都難以節製。但因為趙牧野忠心耿耿,白袍軍編製又從未超過千人,所處又是天高皇帝遠的西北關外,朝廷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葉行遠也沒想到來救援的竟然是這一位傳奇人物。他深吸了一口氣,瞧著倉皇逃亡的蠻人騎軍,略作思考,便堅定的揮了揮手,“所有能動的人出城追擊,占便宜的時候到了。”

他頓了一頓,挺直腰杆,又淡淡道:“我們要為死去的人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