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行遠的官服上染上了鮮血,他緩緩拔出蠻人的利箭,將被射殺的年輕士兵平放在地麵上。他感覺到很疲憊,甚至於懶得回複李宗儒毫無道理的指責。

這場圍城戰比他在子衍墓死後空間所遭遇的規模要小得多,但卻更殘酷許多。正是因為瓊關縣小,缺乏高大的城牆將敵我嚴格的分開,戰爭便成為了血腥的絞殺,失去了原本的藝術性。

有人在死去。守城的士兵拚上了一切守護自己的家園,讀書人、販夫走卒、老弱婦孺,甚至城內的妖族都登上了城牆,他們知道一旦城破,等待自己的將是何等恐怖的命運。

縣城中的蠻族早就離去——事實上這是曆年的慣例,一旦北方同胞進攻威脅到了邊境,他們便回乖巧的消失,以免被卷入其中遭受池魚之殃,或者幹脆成為人族泄憤的對象。

阿清案之後,少部分蠻族中的激進者更是蠢蠢欲動,不過在葉行遠巧妙的統治之下,他們找不到暴動的機會,最後隻能與大部分早就決定安生過日子的同胞一起離開。

而冒險穿過時常有蠻族騎兵遊曳的荒郊,逃難往走的平民也不少,另有許多村民一早看苗頭不對,就逃離了村莊往南避難。

現在瓊關縣中的人口隻有平時的一半,但也更為團結,這讓蠻族騎兵的攻城戰更為艱難,也讓雙方都產生了巨大的傷亡。

“是你害死了他們!”李宗儒依舊在尖聲斥責著,他背對著蠻族的軍隊,站在城牆上老淚縱橫。

雖然一直處在邊境,但是身為尊貴的讀書人,他並沒有近距離看見過真實的戰爭。他所得到的知識都來自與書本,這些是聖人的經典,能夠讓他理解生死之間的恐怖。

可是在真切地接觸到鮮血和屍體之後,李宗儒的信念仿佛刹那間崩塌了。聖人所構築的完美秩序,在蠻族粗魯殘暴的攻擊和脆弱的死亡麵前,顯得不堪一擊。

他不明白這些人為何會死去——不,其實他是明白的,隻是他從來不願意相信而已。百無一用是書生,李宗儒最得意的弟子被蠻人的馬刀砍下頭顱的時候,他胸中湧出了悲哀的念頭。

葉行遠今天已經第三次使用了從《子衍子兵法》中參悟的“無攻人之惡”神通,透明的金色光障籠罩城門,讓剛剛被蠻人悍不畏死衝出缺口的地方暫時變得堅不可摧。

參與守城的青壯迅速用石塊填充裂縫,在葉行遠的神通失效之前,再一次讓蠻族騎兵的攻擊無功而返。

神通消耗了葉行遠大量的體力,他麵色蒼白的靠在城牆上,眼神尖銳的望著不甘心失敗、仍然在反複衝擊城牆的蠻人,思考著應對的方法。

李夫人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陰影中,在攻城開始之後,她停留在縣城之中,利用兵法和從子衍處學來的經驗默默地輔助著葉行遠。瓊關縣中人並不了解她的身份,但對她卻十分信服。

“蠻人開始著急了。”李夫人同樣沒有搭理瘋瘋癲癲的李宗儒,對著葉行遠擔憂道:“接下來每一天的攻擊隻會比今天更強。這些蠻人都是不怕死的亡命之徒,所以才會被派來執行這危險的任務。”

葉行遠微蹙眉頭,歎息道:“事到如今,唯有死守而已。”

蠻人也有其極限,正如葉行遠預料,發往京師的告急文書起了作用。朝中正在吵吵嚷嚷該由誰掛帥前往邊關救援,而省城的救兵也已經在籌備之中。

盡管磨磨蹭蹭,但是半月之內,他們總該趕到瓊關縣城牆下,否則無論如何也無法向朝廷交待。

這樣算下來,接下來的十天將是蠻軍破城的唯一機會,這兩千多蠻軍騎兵欺負邊境縣城沒有太大問題。但一旦大軍來援,他們就隻能望風而逃。

所以他們將會不計損失的發動攻擊,而葉行遠也將麵臨艱難的考驗——幸好在子衍墓中他得了兵法神通傳承,參悟出了“無攻人之惡”神通的初步使用方法,這起到了很大的幫助。

一直站在一旁的李宗儒發出慘笑,“死守?葉大人,你也很清楚,這些蠻人入寇,無非是想要你的性命。你為何還要垂死掙紮,拖著滿城百姓一起送死?”

他神智昏亂,說話也就沒了顧忌,言語中帶著一股刻骨的恨意。

“大膽!”李夫人大怒,喝道:“我們敬你是文壇前輩,但怎可胡言亂語?縣尊乃是守城的主心骨,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滿城百姓都得麵對蠻族的屠刀!”

葉行遠一擺手,阻止了她,並不動怒,溫言道:“戰場之上,先生也總算說了真心話。蠻軍南下,竟然隻是為了在下一人?我自問行事合於聖人之道,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錯,與朝中諸公縱有不合,亦非不共戴天之仇,為何要心心念念,一定要置我於死地?”

生死邊緣,他說話也懶得再兜圈子,幹脆直接向李宗儒提出心中的疑問。李宗儒麵色慘白,雖然宇文經與他強調過數次葉行遠此人的威脅,但他其實並沒有那麽堅定的信念。

便硬撐道:“你心知肚明,何必問我?你雖有驚世之才,卻離經叛道,走幸進之途。聖人雲見微而知著,日後必是奸邪之輩,此時不除,定然危及天下!”

葉行遠啼笑皆非,他大致能夠了解以諸位大學士為首的官僚邏輯。聖道傳承三千年,如今已經變成了一種刻板迂腐的東西,當然仍有勸人向善的閃光一麵。但在具體執行之中,卻試圖將任何預期之外的變化都扼殺在萌芽之中,讓一切變成一潭死水。

很不幸,葉行遠就是聖道之中無法把握的變化,故而這些官僚們自覺或者不自覺的要將他除去,甚至不惜勾結蠻人,讓一縣之地的百姓陪葬。

想到這裏,葉行遠心中就有一種莫名的憤怒。他冷笑道:“在下雖然不肖,但無論如何,也不曾害民。如今蠻兵圍城,分明是有人搞鬼,孰是孰非,孰正孰邪,豈不是擺在眼前?先生難道要閉目塞聽,還要怪到在下頭上麽?”

李宗儒滿麵沉痛,一時語塞。宇文經此次的設計,實在是超出了他的底線太多,尤其是親眼看到死亡的恐怖之後,他更開始懷疑所謂“一時”與“百世”孰輕孰重。

為了所謂百世安穩,所作的犧牲到底值不值得?尤其是那些被犧牲的草民,他們的痛苦和冤屈,又有誰來承擔?

仁者愛人,聖人一向悲天憫人,重視每一個升鬥小民。這種犧牲,真的是從他的教誨之中可以得出的結論麽?李宗儒讀書破萬卷,心中卻無結論。

葉行遠沉聲道:“李先生,我知你是一個真正的仁人君子,並非欺世盜名之輩。故而你放不下心中之疑,甚至願意來瓊關縣赴死。此誌此情,令在下十分佩服。

但是反過來想一想,所謂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與其在此處枉送性命,你不如好好想一想,聖人之道究竟所求何物?秉持本心,方能見真知。”

送死這種行為,葉行遠自度做不出來,他再怎麽受天命陷阱鼓動,但心裏始終還是有一條底線。這或許是因為前世而擁有的頑固實用主義思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當然這不影響他對李宗儒這種坦然赴死的行為表示尊重,也正是因為有這種不懼死的誌士在,聖人之道才在腐朽中仍然閃爍光華。

葉行遠見李宗儒呆若木雞,又接著說道:“在下為官,隻求心之所安。既然赴任瓊關縣,便隻知保境安民,造福鄉裏,自問並無大錯。理念有殊,自可著書立說,百家爭鳴,所謂真理越辯越明,何至於要殺人滅口?”

與官僚係統的矛盾,主要就是理念上的分歧。經過這一段日子,葉行遠心中恍如明鏡一般,朝廷諸人對他近乎發自內心的厭惡,絕不僅僅是因為他投靠皇帝一邊,也不是因為他在幾件小事上駁了大學士們的麵子。

歸根結底,是葉行遠內心深處的桀驁不馴,他的修行越深,體現出來與聖人之道的背離就越明顯。在考上進士之前,葉行遠或許還比較像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

但隨著他鋒芒畢露,這種內心的光彩也不可抑製的流溢出來。這是幾千年見識在他胸中的累積,近乎是兩個文明的撞擊,必然是火星四濺。

軒轅世界是個有神通之世,朝中大學士更是飽學之士,火眼金睛。他們或許看不穿葉行遠的底細,但是對那種散發著離經叛道氣息的內在,卻不可能不引起警惕。

所以與其說是少數幾個奸人在排斥葉行遠,倒不如說是整個聖人教化之下的僵化官僚係統在自發的抵製他。

這種矛盾不可回避,葉行遠在這白熱化的瓊關守城戰中明了此理,也完全沒有了回避退縮的想法。他想要在此世立足,唯有爭鬥不休。所謂與人鬥爭,其樂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