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危地,葉行遠沒有什麽興趣與這位蠻族梟雄演什麽惺惺相惜的好戲。對他來說,盡快完成這一場攻防賭賽,退去敵軍,爭取子衍的認可才是正事。

這幾日在西鳳關中盡心竭力,血戰沙場,葉行遠不知不覺有了一種難以分辨真實與虛幻的恍惚。這是當初高華君墓中未曾有過的遭遇,即使是在推演幻境的省試、會試之中經過幾十年,都未曾有類似的感受。

高華君墓中是因為他更傾向於站在一個旁觀者的立場來觀察,而省試、會試則是朝廷為了保護士子的精神,會明顯地提示他們並非處在真實的世界。

而此次西鳳關圍城卻不同,金戈鐵馬,枕戈待旦,葉行遠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不可能不受到影響。

他自己也注意到了這種傾向,為免精神受到不可逆的損害,也期望能夠在這一場預期之外的賭賽中幹淨漂亮的解決西鳳關之圍,盡早抽身離去麵對真正的問題。

聽葉行遠之言,察汗朗聲大笑,“我以為公子是溫和的江南讀書人,不想也有這般性如烈火的北地豪傑精神。素聞墨家人最擅忍耐,這一點上公子可偏離墨門真傳了。”

墨家傳人本來就是個誤會,葉行遠無意糾正,漫不經心道:“忍無可忍,無須再忍。蠻人犯我疆土,殺我百姓,唯有以刀劍交談,何必訴諸於廢言?”

話鋒咄咄逼人,察汗也不由麵色微變,不過他到底是梟雄心性,隻點頭讚道:“能聞如此雄論,公子也不枉來這一遭。既然無緣為友,這杯酒不喝也罷。”

他拍了拍手,吩咐下麵軍士準備。不過片刻功夫,隻見帳幕掀開,十六名高大雄壯的蠻族士兵扛著一個巨大的沙盤,緩步走進了帳篷。

他們腳步極為沉重,幾乎是一步一個腳印,鋪著白羊毛毯的帳篷中心也微微下陷,可見這沙盤的重量。

在沙盤上,群山巍峨,兩座山峰之間夾著一道雄關,正是西鳳關具體而微的模型。

在關上關下,插著各種顏色的小旗,應該是代表雙方的兵力。而在沙盤兩側各有一條空格,空格中擺放了各式形狀的木片,攻擊一側是黑色,防禦一側則是白色,這大概就是雙方可以用來製作攻防器械的材料。

葉行遠注意到,靠近察汗的一方木片和小旗明顯要多上兩三倍,便嗤笑道:“蠻王倒是會算計。這沙盤對攻,居然不是平手相爭,還要占這麽多優勢。也不知道是太看得起在下,還是太過謹慎?”

察汗一臉認真道:“公子於西鳳關挫敗我軍多次,孤豈敢小覷?攻守之戰,本身便不平衡。孫子曰十則圍之,若無足夠的兵力和資材,要攻打西鳳關這天下雄關,才是癡人說夢。”

他站起身來,伸手輕輕在沙盤上撫弄道:“昔年墨家祖師,談笑間退百萬雄兵,今日便由你我二人,複製此等雅事,豈不快哉?”

葉行遠略作推算,知道察汗的配置確實相對符合實際情況,西鳳關捉襟見肘的現狀也確實不能讓他隨心所欲的準備大批量的守城器械。

但氣勢不能弱了。葉行遠從容道:“蠻王之意,便是今日亦要退兵了,征兆已現,不可不知耳。”

察汗大笑,“適才公子還甚通達,不以言辭相交,如今倒想動我心誌,又有何用?不如手底下見真章吧!”

梟雄亦是心如鐵石,完全不為所動,他盤腿在沙盤攻擊的一側坐下。信手取過一塊黑色木片,往沙盤上一丟,刹那間化作一隻振翅而飛的木禽,在空中盤旋不止。

“小小幻術,貽笑大方了。不過此機關鳥非同尋常,翅長五丈,能載二十兵士飛騰空中。萬水千山,隻如等閑,公子可有法破否?”察汗洋洋得意,似乎打算一開始便給葉行遠一個下馬威。

葉行遠神色不變,嘴角帶著一絲笑容,搖頭道:“此法華而不實,若是突然襲擊,或有奇效,正麵攻取,怎能指望?”

他也撚起一塊木片,靜靜放置於城牆之上,化作一片大網。那機關鳥一頭撞入網中,翅膀伸展不開,在空中翻了兩個跟頭,便栽落塵埃,化為碎屑。

圍觀的蠻人發出整齊的遺憾高叫,他們習慣了狼主戰無不勝,哪裏曾料到一出手便被人克製。

察汗麵不改色,這本來隻是試探,要是這一招葉行遠都無力破去的話,那也稱不上是墨門傳人。

他卻不知葉行遠雖然並未得到秘傳,但是多了數千年的見識,什麽奇技**巧未曾見過?如果真格戰鬥,或許葉行遠還會囿於實踐動手能力,未必能製造得出應對克製的東西。

但是在沙盤幻術推演這種發揮想象力的場合,簡直就是葉行遠求之不得的戰場,隻要他曾見過聽過的東西,完全可以通過幻術在沙盤上顯示。

如果不是為了給察汗留點麵子,免得他惱羞成怒掀桌子,葉行遠第一步就能扔出坦克集團軍,大開城門橫掃蠻族軍隊了。

即使沒有拿出超時代的武器,葉行遠總能找到輕易克製察汗的東西。每次察汗拿出新的秘傳攻城器械,葉行遠幾乎不用思考,隻看一眼便能找出對策。

早知道是這般輕鬆自如的比鬥,葉行遠自覺早該來應戰才是,根本沒必要有什麽猶豫。他輕鬆自如地取過茶杯,啜飲幾口。看著對麵冥思苦想的察汗,幾乎忍不住要抖腿哼起小曲。

營帳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靜,蠻人們一開始還在為察汗呐喊助威,但是在一次又一次攻勢被毫不留情的碾碎之後,所有人的背心都被冷汗濕透。

幸好……在真正的戰鬥中啊!不然那得死多少人?原本大多數蠻人並不讚成狼主突發奇想,要用什麽沙盤推演來決定勝負。這時候卻隻覺得慶幸。

蠻人一向相信勇武和力量隻能在戰場上展示,戰死對他們來說是無上的榮光。但那是指勢均力敵的戰鬥,而並不是一麵倒的屠殺。

從沙盤推演的情況來看,狼主的攻擊手段在對方麵前根本不堪一擊,那小子就像是可怕的大魔王,隻是冷笑著隨手撥弄,就能剪去成千上萬的生命。

察汗也是心中發寒。他定下沙盤攻防分高下之計,其實有一石三鳥之意。第一,他確實想領教一下墨家傳人的本事,這也是他本身的驕傲。

第二,便是想利用這個機會,想找出盡量減少損失攻破西鳳關的手段。

第三,則是因為他已經收到消息,敕川兩岸起了變化,他若是在西鳳關下耽擱太多的時間,恐怕就來不及回軍平叛。他這個狼主之位,也就岌岌可危。

因此要是不能勝過墨家傳人,察汗也想借此下台,撤軍回轉,等待卷土重來的機會。

可無論他怎麽高估墨家傳人,在他的想象之中,也絕不是這般慘敗的局麵。如果不是因為他意誌頑強,在十數次攻擊都被人輕易挫敗之後,隻怕當場就要精神崩潰。

這怎麽可能?察汗清楚知道在這十幾次的嚐試之中,有許多攻城器械他根本沒可能製造出來,是秘傳經典之中的殺手鐧,他一直培養能工巧匠,試圖在日後的攻城拔寨之中能用得上。

但這些秘密武器,放在葉行遠麵前,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根本就不堪一擊!

中原讀書人,當真有這般厲害?還是他十幾年遊曆天下,根本就未曾得到真傳?察汗近乎萬念俱灰,連雙手都開始顫抖,幾乎握不住手中的木片。

葉行遠好心提醒道:“蠻王是不是累了,不妨休息一陣,再比不遲。”

似乎有點過分刺激對方了,要是把他搞到翻臉不認人,那可麻煩得很。葉行遠這時候才想起來稍微收斂,語氣也顯得柔和了許多。

聽在察汗耳中,卻像是對方如同師長一般在指點自己,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裏。心中刺痛,胸口氣血翻湧,喉頭腥甜,若不是強力壓製,隻怕當場就要吐血。

他運足了幾十年的養氣功夫,才能勉強將下麵幾句話說得四平八穩,“公子果然高明,墨家傳人令人高山仰止。今日不如暫時便到此為止,容孤細思,明日再開征戰如何?”

因為葉行遠的用時極少,所以盡管察汗思索了許多時間,但現在其實還未到正午。看起來察汗是不打算利用下午進行攻堅了,葉行遠略一思索,便點頭道:“也好!既以三日為限,蠻王當然有權利慎思之,今日雖遭小挫,明日可再試一次。”

當初使者來西鳳關,便說了以三日為期。從今天的戰果來看,葉行遠心中篤定,至少在這種器械攻防之上,察汗絕對拿他沒什麽辦法。今日暫停,也無非是緩兵之計罷了。

葉行遠知道不能逼得太緊,便也同意先行休息。察汗甚至懶得交待場麵話,便請人帶葉行遠到一處單獨的營帳休息,原本想要設宴款待,此時當然也盡數取消,隻讓人給葉行遠送去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