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瓊關縣南麵廊中縣幾處鄉村同時遭劫。而在此之前,瓊關縣東、西兩麵都有烽煙,這也就意味著潛入劍門的蠻族騎兵,漸漸形成了對瓊關縣城的合圍態勢。

在李成稟告之後,葉行遠當機立斷向省內和京中都上了告急文書,而李成返回西鳳關之後,也不避嫌疑的向上官報告。

不出意料的,葉行遠的告急文書被措辭嚴厲的駁回。“孤軍而攻堅城,焉有此理?”沒有罵他膽小如鼠,瑟縮畏懼,已經算是省裏給他這位狀元留點麵子了。

瓊關縣算不上堅城,但是畢竟與西鳳關互為犄角。要攻瓊關縣,必先破西鳳關,要是這座坐擁天險的關隘被破了,那敵軍自能**,瓊關縣也不堪一擊。

但西鳳關既在,誰會來打背後瓊關縣的主意?就算蠻族真的攻破縣城,又能得到什麽好處?

如果瓊關縣富庶,或許還有劫掠一票的價值。但這地方又是個窮縣,屬於難啃的硬骨頭,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蠻族定下這種作戰策略才是昏了頭。

那位俘虜的供詞,毫無疑問隻是為了擾亂軍心,胡言亂語。按照正常的思維邏輯,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然而從種種跡象來看,葉行遠卻不能掉以輕心。他毫不猶豫的暫停了縣中其它所有的工程,調用民夫、官吏,修補城牆,囤積糧草,作好最壞的心理準備。

每日傳來的消息,都證明了蠻族騎兵逐漸聚攏,如果他們的目標不是瓊關縣,絕不會這麽密集。

九月十七日,葉行遠正在城牆上巡視,檢查有沒有明顯的薄弱處。秦縣丞慌慌張張奔上來,口中隻喊道:“縣尊,大事不好!緊急軍報至,西鳳關外妖蠻十萬聯軍叩關!”

葉行遠身子一震,一拍城磚,大叫道:“原來如此!這真是好大的陣仗!”

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西鳳關不用擔心坐視不救的罪名——如果西鳳關本身受到了攻擊,自顧不暇,他當然有理由拒絕瓊關縣的求援。

而十萬妖蠻聯軍叩關,那已經是十多年未有之大場麵,西鳳關如今的駐軍尚且不但此半數。他捉襟見肘,也是理所當然。

這就是為什麽蠻族千餘騎兵就敢大大咧咧攻擊瓊關縣的原因。西鳳關古總兵絕對有理由連一兵一卒的援兵都不會派來,而周邊諸縣駐防之軍,要是在郊外與蠻族騎兵野戰,那必然損失極大,所以也絕不會來幫忙。

要等省中軍隊調撥來救,至少也已經過了十天半個月,那時候瓊關縣早已玉石俱焚,哪裏能等得及?

為了置我於死地,要搞出這麽大一個場麵,至於麽?葉行遠遙望遠處雄關,幽幽歎息。

秦縣丞戰戰兢兢,腿肚子都在發軟,他雖然無法想象妖蠻調動十萬大軍這種大事,是為了針對葉行遠一個人,但也很明白現在的局麵,幾乎已經是在劫難逃。

他躊躇半晌,見葉行遠麵上未曾變色。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害怕,進言道:“縣尊,不管他們是不是衝你來的,此勢已非瓊關一縣所能抵抗。以下官愚見,咱們還是早日撤離縣城,到甘州府暫避,逃得性命才是正經。”

葉行遠瞥了秦縣丞一眼,明白他的心思,輕歎道:“縣城之中,尚有十萬百姓,安忍棄之不顧焉?”

秦縣丞苦勸道:“然則就算大人在此,也是於事無補,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日後再為他們報仇便是。”

葉行遠搖了搖頭,淡然道:“得民心難,失民心易。我隻要棄城一次,日後無論治政何地,再也不會有人信任於我。朝中諸公布下這個局,與其說是要我的命,不如就說是要逼我遁逃吧。”

如果說真的非要置葉行遠於死地,這一張羅網還要更嚴密些才行,現在卻鬆鬆垮垮,還故意露出消息。葉行遠綜合分析之後,當然不會不明白自己的處境,他要保命,隻有趁這種機會逃回府城。

但這樣一來,也意味著他政治生命的完結。就算他是狀元,又有隆平帝的寵幸,在這種情況下失地未必會被處以重罪,但麵對妖蠻,不敢保民望風而逃這種名聲,算是一輩子跟定了他。這叫葉行遠以後還有什麽麵目出將入相?

葉行遠皺眉不語,從阿清案開始,他就感覺到了敵人手段的狠辣,幾乎都是要將他逼到永世不得翻身的地步。如果說上一次尚且算君子動口不動手的話,那此次的危局當真是白刃見血了。

想不到退到了邊關,朝中諸公也不容自己安生,不過才幾個月功夫,居然鬧得這麽大。為此甚至不惜與妖蠻勾結,是可忍,孰不可忍?

遠處殘陽如血,西北的狂風卷起了黃沙,前方一片蒼茫,葉行遠用力的捏了捏拳頭,神色堅定。

省城之中,李宗儒一臉憤怒,幾乎像是吞進了一隻蒼蠅一般死死的瞪著宇文經,嗓子嘶啞道:“宇文老弟,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以為你要弄那葉行遠,頂多不過是小打小鬧,何至於……何至於如此?”

十萬妖蠻聯軍的軍報,他也聽到了,此際別說是離西鳳關不遠的省城,就算是京師大概也已經人心惶惶。這難道真是宇文經搞的鬼,還隻是適逢其會?

宇文經一臉雲淡風輕,隻微微頷首道:“此事正是我的布局,有此份軍報,西鳳關對瓊關縣當然有理由見死不救,葉行遠看似在安全之地,卻隻能坐以待斃。”

李宗儒大喝道:“老弟你糊塗!這葉行遠雖然可惡,但終究還是我族中人,這妖蠻豈是好相與的?你與他們交結,難道不怕遺臭萬年?”

宇文經歎息道:“我知道先生必然不會理解我的苦心,故而今日便打算為你解釋。你放心,這十萬聯軍不過是個幌子,是我拿來騙人的。

蠻族乃速幹部遷徙,雖有數萬之眾,但至少有一大半是老弱婦孺,根本不能打仗。我讓他們折而向南,繞行數百裏,從西鳳關前經過,無非虛張聲勢而已。”

什麽?李宗儒氣勢洶洶上來質問,沒想到撲了個空,嘴巴張大幾乎能塞進一個鴨蛋。低呼道:“你怎能如此?這要是讓朝廷知道,那還了得?”

宇文經不慌不忙,淡然道:“朝廷自然是知道的,若無幾位老大人作主,此事焉能成功?”

李宗儒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他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酸儒,對朝廷與西北妖蠻的關係也略有耳聞。有些秘約他也清楚,大學士這個層次如果說與妖蠻部族完全沒有交流的渠道,那才叫咄咄怪事。

也就是說,妖蠻配合著演這麽一場戲,朝中諸君至少是知情的,鬧出這麽大的動靜,隻為了對付葉行遠一人?李宗儒心中有些忐忑,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他麵色青一陣白一陣,最後才歎道:“我已老朽了,這等軍國大事,實在不該耳聞。隻是心中終究不安,不知要妖蠻這般配合,須得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西北妖、蠻諸部,近幾年咄咄逼人,有趁勢而起的跡象,要想使喚他們,至少也要丟幾根肉骨頭才行。

宇文經微閉雙目,略顯痛苦之色,良久才平心靜氣道:“今後十年,歲幣每年增加十萬匹絹,另開放西鳳關外互市,允許妖蠻從中原購買鐵器。”

“養虎遺患!”李宗儒目眥盡裂,老臉通紅,厲聲喝道:“妖蠻本已勢大,再養之必成大患。販賣鐵器,更是讓他們拿來屠殺邊民,怎能……怎能如此糊塗?”

他雖然迂腐,但家國大義還是想的清楚。歲幣原本就是朝廷秘約,百姓並不知曉,這十萬匹絹一加,今後十年必然又要增稅。

而原本鐵器一直禁運,因此妖蠻個體雖強,裝備卻匱乏,在大軍團作戰的時候處於不利的境地。這個口子一開,簡直是讓他們如虎添翼。

宇文經冷靜道:“老先生先不要急,歲幣之事實在是談判之人無能,若得善辯之士,至少可以減免一半。至於販賣鐵器,妖蠻貧窮,也買不了多少。何況他們買鐵,我們也能買回良馬,這得失之間,還未必就能定論呢。”

李宗儒沉痛的搖了搖頭,他腦中一片迷糊,雖然知道宇文經的話也未必就錯,但無論如何邁不過心中那個坎兒。

他良久無語,最後轉身離去的時候,才顫聲問道:“這樣……值得麽?”

宇文經當然明白李宗儒問的是什麽問題,朝廷付出這麽大的代價,隻是要對付葉行遠一人,這到底值不值得?

宇文經在午夜夢回的時候也曾捫心自問,但是阿清案之後,他的心思卻隻有更為堅決。他正色看著李宗儒,慨然道:“此子不除,吾心難安。妖蠻一時之患,旋起旋滅,聖教之敵,卻乃百世之劫。”

他明確的表示了態度,李宗儒黯然搖了搖頭,麵容憔悴,就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幾歲。他扶著門框,踉踉蹌蹌的揚長而去。宇文經望著他的背影,抿緊了嘴唇,臉上露出奇異的神采,愧色一顯即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