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公子一個哆嗦,回頭直直地瞪著這位叫“葉行遠”的表弟,臉上充滿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陸夫人和陸老爺雖然有點遲鈍,尚未意味到發生了什麽,但也隱約感覺到“葉行遠”這個名字可能是了不起的,都是驚訝地合不攏嘴。就這麽個窮親戚,難道還是個人物?

“啊呀!”唐先生大叫一聲,回過頭來,氣憤地指著陸老爺大罵,“陸真夫你這匹夫!家中有這等人物,你不去請教,偏讓我這種半瓶子水晃**的人來講詩,你是何居心?”

葉行遠滿腹狐疑,自己有這樣的名氣?他本人怎麽沒有覺察到?

但唐先生是真怒了,他一輩子桀驁不馴,天不怕地不怕,但對真有才學之人確實也服氣。葉行遠這一首三字詩在前幾日傳到府城,他與幾個好友細細琢磨,都是拍案叫絕。

這首詩是寫給薄命紅顏的,但又何嚐不是他們這些懷才不遇落魄文人的另一種心境寫照?愈是誦讀,就愈覺得催人肝腸,這幾天唐先生都為這詩句醉了幾場,隻恨無緣識得作者。

之前唐先生在酒後就跟朋友說過,若是這作者葉行遠到府城來,他定會不顧年紀差別,拜於對方腳下,請他一飲三百杯——當然這是酒後狂放之語,不能太當真。

沒想到機緣巧合之下,今天居然在這兒遇上了,而且還在葉行遠麵前講詩。講詩倒也罷了,關鍵是讓這自己公開表示過敬重的才子坐在屋角,沒有半點尊敬,若傳了出去,自己也臉麵無光。

這陸真夫一家在搞什麽鬼?唐先生驚訝過之後,同樣也有點狐疑。

陸老爺瞠目結舌,並沒有明白唐先生為什麽對自己發火,自己這個便宜外甥又會作什麽詩了?這都什麽莫名其妙的?

他原本請唐先生隻是為了兒子,本身對這種落魄文人也沒什麽太多敬意,更無法理解讀書人的精神世界。再加上不了解情況,一向八麵玲瓏的他竟不知道該如何接口,隻能再用目光詢問陸夫人。

陸夫人其實也是一頭霧水,目前的情況看起來是這樣,兒子求著要跟唐先生學詩,唐先生卻對自己這個表外甥葉行遠推崇備至,自認遠不如他。葉行遠來的時候倒是跟她說過已經考過童生,但也一句沒提過作詩的事兒啊?

她們一家三口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葉行遠為了化解這尷尬局麵,也不得不厚道地開口解釋,“唐前輩,今日是我十幾年來第一次登門,表舅不知我這些詩詞小道。想不到這薄名居然傳到前輩耳中,晚輩愧甚。”

陸家居高臨下的態度葉行遠當然不滿意,不過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不想跟這些目光短淺的市井小民斤斤計較。至於自己受了唐先生不著痕跡的吹捧,當然第一時間要謙虛兩句。

“什麽小道?”唐先生卻瞪著眼喝道,把葉行遠嚇了一跳,以為無意間觸怒了對方。

卻見唐先生轉而大笑,又道:“詩乃天籟之言,葉賢弟這一首,精妙絕倫,巧奪天機,越是格式古怪越能顯現功力!我看便算是一百年的道德文章,也比不上賢弟這一首詩,切不可妄自菲薄。”

唐先生已無功名之念,看得通透,道德文章在他眼中都是狗屁,天機於他也如浮雲。而葉行遠這詩卻令他耳目一新,仿佛詩道奧妙就在他眼前展開,堪稱莫大的精神享受。

葉行遠一陣無語,之前唐先生一副落拓狂生的模樣,看上去頗有幾分風骨,轉而露出討好神色,實在是畫風突變。不過這人倒是個實誠人,隻是有些癡氣,自己也不介意有個腦殘粉便是。

至於什麽一百年道德文章不如一首詩,這種話聽聽就好。要是葉行遠自己,那可寧可用這一首詩去換個有用的功名。

唐先生拉著葉行遠就要走,今日得見心目中的大才,他也沒心思再教什麽詩,非先去喝個痛快不成。陸老爺臉上肌肉**,出言留客,唐先生興致一起,哪裏還肯聽他的,拉著葉行遠便揚長而去。

陸夫人心疼呆木木的兒子,瞧著兩人遠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偉兒,這不學便不學了,也沒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個落魄的老秀才麽?十幾年都考不上,今後也沒什麽出息,斷不會是偉兒你的助力。”

她又瞪了陸老爺一眼,“你這什麽外甥也是?我原以為他還是個老實孩子,沒想到也是個酒色之徒,讀書還沒成呢,小小年紀就寫什麽豔詩?

你剛才可聽那姓唐的話了?什麽青樓傳唱,什麽閨怨?這是好人家孩子該學的東西麽?以後別讓他上門!”

一方麵是確實厭惡,另一方麵也是為自家孩子抱不平,陸夫人的話也就越發刻薄了些。

陸老爺莫名所以,更叫起了撞天屈,順著夫人的話說:“我與他十幾年不見,哪裏知道他是什麽品性?若早知道是這麽個下流種子,那自然不會再與他們來往。”

陸公子卻是到現在還未曾從震驚中恢複過來,又聽到母親口中說出什麽“青樓傳唱”之語,心中一動,急急忙忙趕了出去,隻道:“我去送送唐先生。”

陸老爺陸夫人隻當兒子尊師重道,忍不住又是一陣讚歎。陸公子卻是匆匆忙忙,隻想追上自己這位表兄。

他要學詩,不就是為了青樓花魁麽?早知道自家有這麽厲害的表兄,何必要去求脾氣又臭又硬,說話還不客氣的唐先生?

陸公子氣喘籲籲,奔出一小段路,見葉行遠與唐先生轉身進了小樹林,趕緊側身跟入,正要招呼,突然渾身一震,眼神發直。

小樹林之中,一個紫衣絕色女子,神色高冷,正迎著葉行遠走過來。

府城之中花街柳巷,無數美人,卻沒有一個能比得上此女一個手指頭!這清冷美貌,直如世外仙姝,凡間哪來這樣的女子!

陸公子癡癡呆呆,盯著這女子麵容不放,遠遠看著看她與葉行遠行止親熱,不由得又嫉妒起來。

把陸公子驚豔到的仙子美人,當然就是在小樹林中已經等得不耐煩的歐陽紫玉大小姐了。她若是不開口說話,遠遠望去確實如畫中美人,連想挑個瑕疵都難,再加上板著臉,就成了“高冷”仙子了。

隻是若陸公子能聽到她說話,恐怕就不會這麽神魂顛倒。歐陽紫玉迎著葉行遠,一臉不耐,“你怎麽去了這許久,差點以為你逃走了!”

葉行遠苦笑,“走親訪友,總要話些家常,中午沒有留飯,還是因為這位唐先生心急要出來,否則你還有得等!”

唐先生瞧見歐陽紫玉卻也是兩眼發直,不禁高聲讚歎,“原本我以為葉賢弟你的詩乃是從天上來,今日一見你這位紅顏,方才知曉詩句之精妙,果然在於人之靈秀。前朝柳卿眠花宿柳,閱盡天下美人,這才有傳世詩詞,果然我也得努力才行。”

這人也真是有些瘋魔了。詩不好難道還要怪自己交往的女人不夠漂亮不成?葉行遠暗自腹誹。

歐陽紫玉聽不太懂唐先生那些混賬話,倒是聽的出來他是在誇自己美貌,心中不由得意,對唐師偃的印象也好了幾分,覺得葉行遠終於交了一個靠譜的朋友。

唐師偃是想要拉著葉行遠去喝酒,而葉行遠剛才隻是想借著他的脾氣擺脫陸家人,這會兒到了小樹林中與歐陽紫玉會合,再看看天色,便想著盡早去府學報到,先落下腳來。

他婉言推謝了唐師偃,說明了自己的情況,唐師偃固然不舍,但也知道他上學是正經事,再說還得在府城安頓,頗有事忙。幸好葉行遠日後就在府城求學,他大有與之相約的機緣,所以隻好戀戀不舍地道別,約了下次再會。

了卻陸家之事,葉行遠也覺得一身輕鬆,這種極品親戚以後再也不見便是。此後加緊腳步,趕在午後進了府城,一路往府學所在城南而行。

漢江府繁華,比之縣城景況又大是不同,大道之上人流絡繹不絕,商鋪鱗次節比,四麵旗幡招展,又有叫賣之聲不絕。

城中又有一條清河,乃是引漢江水入城,穿城而過,波光粼粼,河上有好些畫舫,下了風帆,靜靜地泊在渡頭。

聽城中人說,這清河之上畫舫為青樓所有,每座畫舫都住著絕色佳人,一到夜間燈火輝煌,那是一等一的繾綣溫柔鄉。

葉行遠頗為好奇,這個世界的服務行業他還真沒見識過,縣城中不過隻有些私娼窯子,一來他看不上,二來他也沒那個時間功夫。

如今入了府城,是否可以請見多識廣的唐師偃帶著他見識見識?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前行,過了一頂小橋,繞過府中貢院,就到了漢江府府學所在。

眼下午間休憩時間已過,正能夠聽到府學之中書聲琅琅,嗡嗡聲中,府學黛瓦之頂仿佛有半圓形清光罩落,這是靈光墜下,真乃讀書盛況。

讀書人一人之力,不過隻是螢火微光,但數十上百的讀書人聚合在一處,便是一股無法忽視的強大力量。之前葉行遠從未見過如此景況,不由也是嘖嘖讚歎。

葉行遠又讓歐陽紫玉等在門外,自己入了角門,遞上童生文憑,又請人呈上歐陽舉人的薦書,安靜地等待有府學中執事小吏來為他辦理各種入學的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