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關縣衙之中,葉行遠從麵色蒼白的秦縣丞口中得知了三法司會審,重判阿清案的消息,倒是不動聲色。隻撫掌笑道:“朝中諸位真是看得起我,此等小案竟然弄出恁大陣仗。”

秦縣丞早就嚇得半死,自從看到批複之後就像是五雷轟頂,到現在腿腳還是軟的。他隻覺得大勢已去,雄心壯誌付諸東流,隻勉強勸道:“我早知大人必為內閣諸公不喜,沒料到竟然是如此待遇。這番陣仗,大人清貴,或可得免,我們肯定是要一擼到底了,盧知府隻怕也妖受牽連。”

他心灰意冷,幾天前葉行遠弄來錢的時候還想摩拳擦掌大幹一場,沒想到不過短短幾天,形勢就急轉直下。

阿清案要是被推翻,總要有人擔責任。葉行遠首當其衝,那是跑不了的,但他畢竟是新科狀元,放到邊境上來本身就已經是貶謫,不可能再往下壓。

頂多是投閑置散,再不讓他有升遷的機會。他既然這麽處理了,縣內其他人肯定沒什麽好果子吃,像秦縣丞方典史這種沒後台沒根腳的,當然是掃地出門。

至於瓊關縣直接上級甘州府盧知府,也算是他倒黴,雖然到現在為止連葉行遠的麵都沒見過一次,但也得負上一定的領導責任,降級罰俸已經算是輕的。

葉行遠看了秦縣丞一眼,漫不經心道:“你似乎對這個案子沒什麽信心?縱然是發回重審,三法司齊至,但我判得合乎情理,他們也未必就推翻咱們的結論。”

就是跟你成了“咱們”我才倒黴的!秦縣丞心中吐槽,隻能苦笑道:“我原以為大人這般判下去,朝中總有呼應,遮掩一番不知不覺過去也就罷了。

誰知道大人滿朝皆敵,把事情搞得這麽大,三堂會審之下,豈有殺夫之女的活路?此案又無疑點,大人哪裏來的信心?”

秦縣丞覺得自己就是被一開始葉行遠的自信心給坑了。在他的想法裏麵,縣尊大人動了同情心輕判阿清,最好的結局就是無聲無息把這件事揭過去,隻要無人提及,那這一個輕判也就不算是什麽大事。

葉行遠好歹是狀元,又能從皇帝內庫裏搞來錢財,京中總該有些關係,或許他真有任性的資本。誰知道事與願違,現在不但不是捂蓋子,簡直是直接昭告天下,這還有什麽對策?無非等死而已。

秦縣丞自己選了跟著葉行遠搏一搏,這時候也不能怨天尤人,但心裏還是覺得冤得慌。這要真是辦了什麽冤案,給人揪住了小辮子也算是自作自受。

就像是十幾年前江南知名的竇氏冤案,也是一女子殺夫,當地知縣貪贓枉法,不查詳細便判了此女與所謂“奸夫”死刑。後來京中複核,三堂會審查明真相,江南官場幾十人被摘了烏紗。

算下來好像這十來年沒有三法司下地方會審的先例了,想到自己要步江南那些貪官的後塵,秦縣丞就不由悲從中來。

葉行遠渾不在意,笑道:“公道自在人心,正是因為此案毫無疑點。本官才問心無愧,想來京中來人,也不至於都是喪失人性之輩,又怕什麽?”

秦縣丞啞然,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阿清殺夫這個事實是確鑿無疑的,而聖人教誨也是極為明確的,隻要這兩個事實不改變,這案子就是板上釘釘的錯判。

勸不了縣尊,秦縣丞出門與方典史抱頭痛哭一場,借酒澆愁,都開始收拾包袱,準備回家過年了。好在此案不涉貪贓事,他們至少能夠保得住六陽魁首,不至於被追究治罪,就當是提前退休算了。

葉行遠不為所動,每日還是正常處理縣事,他興致勃勃的展開了修建旱廁的大計劃,盡管兩位副貳有些心不在焉,但底下小吏、百姓們的熱情還未過期,這工作倒也進行得卓有成效。

蠻族暫時風平浪靜,沒人來搗亂。陸十一娘那邊傳回來的消息,是說蠻族也認為此案必翻,葉行遠早晚要倒黴,所以正樂得看笑話,甚至都不急於營救牢裏麵的怒山。

他們不急,葉行遠也不急,他好像將怒山遺忘了一般,一直耐心等到了第二個月。

夏日已至,瓊關雖是北地,天氣也甚為悶熱。傳聞說三法司的人已經到了劍門,不日就要趕赴瓊關,而甘州府盧知府幹脆就沒有等待他們同行,而是急急忙忙的先趕到了瓊關縣。

葉行遠得知消息,出城迎接,知府大人滿麵寒霜,一點也看不到夏日的熱情。一到縣衙,盧知府便斥責道:“瓊關縣,你也是讀書人中的翹楚,怎會不知綱常正道?阿清案讓我們很被動,這叫我們怎麽收拾殘局?”

葉行遠從容道:“此女雖然有罪,其情可憫,下官讀聖賢書,知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秉持仁心,便作輕判,有何不妥?”

“你糊塗!”盧知府痛心疾首,“你到底是太年輕了,這等大事豈可如此大意?你難道不知你朝中四麵樹敵,內閣諸公將你排擠到這裏,便是要看你的笑話。

你還大大咧咧將自己的把柄給送上去,真不知你這狀元之位,是如何得來?本官觀你邊塞諸詩,亦是有誌之士,怎麽這般不小心?”

他這話說得雖然不客氣,但語氣之中卻包含了幾分維護之意。葉行遠愣了愣,沒料到這位素未謀麵的上官居然還會幫自己,便陪笑道:“大人心意,下官知曉。隻吾輩讀聖賢書,當官為民作主,豈能隻考慮自身禍福,當如何便如何,又豈能輕易改易其誌?”

此言一出,盧知府倒更多了幾分敬意。他抬起頭,仔仔細細上下打量了葉行遠一番,良久方才歎道:“你既有此心,更該知明哲保身之理,日後方可為國效力,但如今這局勢,唉……”

盧知府算是個中立派,他欣賞葉行遠的才學,但也覺得他過於年輕氣盛,是該敲打敲打。所以對葉行遠被派到瓊關當知縣其實是抱著歡迎的態度,之後葉行遠在縣上申請補貼,修繕縣學,幾件事做得讓盧知府也覺得沒什麽不好。

雖然有些小小亂子,知府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葉行遠與省裏扯皮,並未插手。

誰知道好不過幾日就出了這阿清案,盧知府剛得到葉行遠上傳的公文備份,便大驚失色。心裏也像是秦縣丞一般期望著刑部的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現實卻給了他當頭一棒。

聽說三法司會審之事以後,盧知府又驚又怒,病了好幾天才起身,身體尚未痊愈就急急趕往瓊關縣,就是想與葉行遠商量對策。

他是覺得京裏的幾位大人未免手太黑。葉行遠畢竟是狀元之才,不到弱冠之年就成了大儒,如今行事固然還有些年輕人的孟浪,但隻要稍作挫折,經曆磨礪,自能成大器。

而如今京裏搞這一套,分明就是把葉行遠往死裏整,這案子一定下來,叫葉行遠背負汙名,日後如何翻身?這是毀了未來的宰相!

所以盧知府倒不為無辜被牽累的自己叫屈,隻為葉行遠擔心,也是難得的急公好義之士。

葉行遠與盧知府對談一陣,已知他雖然外表凶惡,內心卻還是為著自己,心中感激,便寬慰道:“大人為國為民,下官自歎不如,不過此事或有轉機,大人也不必太過擔心。”

盧知府一怔,又喜道:“你還有對策?難不成你能請到聖裁?不對,此事事關綱常聖人大道,便是聖旨也無法扭轉……”

葉行遠的幸進之名盧知府也聽過,何況瓊關縣剛得了內庫賞銀,可見葉行遠與皇帝的關係是不錯。但就算這件事他能請得隆平帝聖旨,三法司會審也不會因此而改變。

皇帝天下至尊,但聖人還在皇帝之上,因為皇帝代表天命,而聖人正是截取天機,開創天命之人,可說是三千年人皇之祖,故而亦有“素皇”之稱。

要是別的事,皇帝聖旨或許還能力挽狂瀾。但這聖人親口所頒布的綱常規則,就算是開國太祖都無法動搖,何況隻是現今的隆平帝?

再說綱常乃天命之基,就算是隆平帝再怎麽寵幸葉行遠,也不可能為他下動搖自己統治根基的聖旨。盧知府隻要略一深思,就知道自己想差了。

葉行遠胸有成竹道:“如今沸沸揚揚,都道阿清殺夫,此乃爭執的關鍵所在。但若阿清未曾殺夫,那此案不就沒那麽多麻煩了?”

盧知府瞠目結舌道:“事實俱在,阿清自己供認不諱,人證物證也是齊全,你難道還想偷梁換柱耍什麽花樣不成?這可萬萬使不得,到時候你真身敗名裂!”

要是就這麽看著讓三法司定案,重判阿清,葉行遠還可以推脫自己是因為仁心而錯判,日後雖然不可能得到大用,但至少名聲不至於狼藉。

但要是在案情中弄鬼被發現,這可就是一輩子的汙點,就算你是堂堂狀元,也一定會被剝奪功名,削職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