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葉行遠升堂。怒山等一眾蠻人得意洋洋站在下首,等待著自己這個叛逆的妻子被當眾明正典刑。

他們蠻人素來不重女子,隻覺得女人是附屬物,妻子也不過是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已。要來阿清,不過是一時**欲,此後打罵虐待了兩年,怒山也覺得夠本了。

想到這個瘦弱的女子竟然敢拿刀來砍傷自己,怒山就恨得咬牙切齒。要不是阿清跑得快,他蠻性發作,肯定會將她撕成幾塊,才能發泄心頭之恨。

不過這樣也好,讓人類官府公開砍頭,讓這賤人更知道絕望的滋味,怒山心中狠狠道。

葉行遠斂容而坐,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秦縣丞怕他犯糊塗,又湊上來提醒,“大人,此女罪不容恕,你可不要心軟。”

葉行遠從容笑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本官自有主意。”

秦縣丞這才放心,從葉行遠來瓊關縣這一段時間來看,行事頗有尺度,應該不至於為了一點惻隱之心亂了方寸。

葉行遠先傳喚了阿清,溫和問道:“犯婦阿清,可知罪否?”

阿清咚咚磕頭,淚流滿麵道:“犯婦知罪,願赴萬死,隻恨未能殺了那惡人。”

怒山除了虐待她之外,對她家人亦甚為刻薄凶狠,數次打傷其父母弟妹,阿清已對他恨之入骨。她一介弱女子,既然敢提刀殺人,就已經心如死灰,做好了抵命的打算。

唯一怨恨之處,便是未能殺死怒山,隻恐日後家人還要受他的欺負。

葉行遠點了點頭,也不再傳喚原告,略一思索,便做了判決,“犯婦阿清,意圖謀害蠻族怒山,當堂供認不諱。按本朝律例,殺人者死……”

堂下眾百姓發出一聲歎息,他們也知這是必然的結果,隻是那怒山根本未受什麽傷損,卻要阿清陪上一條命,實在讓人扼腕。

秦縣丞一開始也鬆了口氣,但緊接著便覺得不對,葉行遠雖然說了“殺人者死”,但是判詞中壓根未曾提及怒山乃是阿清的丈夫,也就是把“謀殺親夫”這一節輕輕帶過。

這不對勁啊!普通殺人,與殺親之罪差了一等。若不算謀殺親父,阿清殺人隻至輕傷,又自首認罪,按照仁宗皇帝傳下來寬大為懷的慣例,這可判不了死罪!

秦縣丞心頭一凜,想要勸阻,卻哪裏還來得及,就聽葉行遠的聲音如古井無波,“然則,怒山強占虐待阿清數年,自有其咎。阿清傷人甚輕,又主動自首,按本朝律法可罪減一等。故而……”

“慢著!”怒山一聽葉行遠話風不對,急忙呼喝道:“大人,這賤人謀殺親夫,罪大惡極,怎能減等!”

葉行遠冷冷掃了他一眼道:“咆哮公堂,成何體統?再有下次,本官必嚴懲不貸!”

怒山打了個寒噤,為知縣大老爺的氣勢所懾,縮了縮頭,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葉行遠也不再理他,繼續自顧自的宣判:“本官判決如下,阿清判杖二十,流放遼東十年,以懲其行!”

什麽?阿清自度必死,抬首瞠目結舌。堂下更是一片嘩然。

誰都以為此事已成定居,誰知道狀元知縣老爺居然不按套路出牌,放了阿清一條生路。阿清父母磕頭如搗蒜,老淚縱橫,連呼“青天大老爺”。

人族這邊,也有不少人讚歎道:“大人真是為民作主,我看阿清這小丫頭就受夠了委屈,罪不至死,原以為大人囿於法條,必下重懲,沒想到居然如此明察秋毫,真是青天再世!”

但也有人表示質疑,“大人心善,固然不錯。但阿清終究是謀殺親夫,此乃違逆綱常之大罪,這般輕判真的好麽?”

亦有人附和道:“正是如此,那怒山雖然隻是個蠻人,但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女子既然嫁了他,便要三從四德,起殺心便是該殺,何況還真動手了。”

立時又有人斥責道:“你們到底是人還是妖蠻?到底站在哪一邊?大人救我人族女子,你們還唧唧歪歪,真是不知好歹!”

人族這邊議論紛紛,亦起爭論。而蠻族那邊就是轟然大鬧,怒山跳起來叫道:“昏官!豈能如此糊塗判案?這賤人要殺我,就杖責流放了事?就算不千刀萬剮,也得斬首示眾?”

葉行遠不客氣道:“本官是知縣還是你是知縣?你一個不識字的蠻人,懂什麽本朝律法?本官判案,自有根據,豈容你來質疑?剛才便警告過,若再咆哮公堂,便要嚴懲。

左右,拉下去杖打四十!給我重重的打!”

左右三班衙役對視一眼,他們前兩天剛拿了葉行遠的好處,正自士氣大振之際。而且確實也看不慣怒山的作風,又對阿清頗為同情。

葉行遠下令要打,衙役們毫不含糊,扯過了怒山便壓倒在地,扒了褲子撩起上衣,開始重重杖責。怒山待要反抗,衙役們鎖鏈一收,陰神拘拿神通顯現,雖力量微小對有品級之人無效,但最適合壓製這種空有蠻力之徒。

他隻覺得骨軟筋酥,動彈不得,隻能喝罵不絕,“我不服!我不服!狗官草菅人命,吾等族人,絕不會善罷甘休!”

衙役們哪管那許多,劈裏啪啦一頓板子下去,怒山縱然是昂藏九尺巨漢,也吃不消這般重打。背上屁股上皮開肉綻,很快便沒有力氣再罵,隻扯著嗓子哀呼。

秦縣丞心驚膽戰,悄悄走到葉行遠身邊,又苦著臉勸道:“大人何故如此?你不是說殺人償命麽?”

葉行遠笑道:“殺人自然償命,但阿清並未殺人,隻傷其體膚,杖責流放之刑已經重了,你吩咐下去,讓獄卒當善待之。”

秦縣丞跳腳,“大人怎麽這般糊塗,謀殺親夫非同一般殺人之罪,有此心便是該殺。大人若是這麽判,就算施恩於百姓,又有何用?隻怕不但這些蠻人不服,上麵隻怕也要問責於大人!

刑部複核下來,要是重定死罪,大人今日之行,不是白做的麽?”

秦縣丞也是讀書人出身,知道這情況的嚴重性,阿清殺夫,在他們縣中之人看得分明,知道不過是一件小事。但涉及到綱常名教,尤其是外地不了解具體內情的讀書人,肯定覺得這是大節所在。

為了維護綱常,他們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麽,阿清到底有什麽苦楚,一定就得死。她若不死,綱常不穩,天下人都會質疑聖人之教,這豈是區區一條人命可以相比的?

葉行遠當然也想清楚了這些,他知道此事看上去隻是小節,一旦上報,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刑部,乃至於內閣大學士們,都有可能在這件事上做文章。他選擇如此判決,可以說是在玩火。

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葉行遠從容而笑,所謂兵行險招,瓊關縣本身就一團亂麻,倒不如趁這個機會一並梳理,順便再捋順京中、省裏的一條線關係,也未見得就一定是壞事。

他依舊淡然答道:“本官自有道理,你不必擔心。對了,待會兒怒山行刑完畢,暫且收監,他之前毆傷人命諸事,還要細細調查,另案處置。”

秦縣丞愈發目瞪口呆,隻能唯唯稱是,額頭冷汗涔涔而出。

一眾蠻人本來要當堂鬧事,但是挑頭的怒山一開始便被打得死去活來,之後又被丟入大牢。眾蠻人失了主心骨,心中又有些畏懼知縣的威嚴,暫時鬧不起來,隻能先回去商量,再行定奪。

葉行遠也不在意,隻有秦縣丞、方典史等人叫苦不迭提心吊膽。

這案子在瓊關縣中是判了下來,不過還等上報刑部,等待複核,才算是蓋棺論定。葉行遠信手揮灑,寫完了上報的公文,蓋上官印,飛書傳於省內按察使司,再轉刑部,然後就靜靜等待著事態發酵。

瓊關縣中此事是個大新聞,按察使司那邊雖然不會泄漏消息,但是幾日之內。阿清殺夫,葉行遠輕判的消息也傳到了宇文經耳中。

宇文經拍案怒道:“我早就說此人必是文教大敵,果然方才為官不過月餘,便露出了狐狸尾巴。此事乃人倫綱常,他豈可如此輕忽!”

李宗儒與他一處,也是隨同大罵:“如此一判,天下人皆知殺夫無罪,弑父弑君之輩又將如何?這人真乃居心叵測,隻為市恩收取民心,連這聖人教訓都不顧了,該殺!”

他因為之前撥款重修縣學事被布政使冷淡,心中本來就對葉行遠甚為記恨,葉行遠如此行徑,更是戳了他的心肺,因此便與宇文經同仇敵愾。

宇文經罵了一陣,胸中稍快,平靜下來道:“這樣也好,此人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判案,那正好是扳倒他的良機。我就要他栽倒在這阿清案上,永世不得翻身!”

他略作思索,便開始寫信給京中各處好友,講述此事,令他們一起呼應,一定要此案在刑部複核之時,打回重審。隻要壓住了葉行遠無視綱常判案,斬了阿清,這件事辦成鐵案,就絕不容葉行遠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