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原本不配備醫官,不過瓊關地處邊陲,時有兵禍疫情,便以特例配備九品醫官一人。這時候看見縣尊大老爺受傷,醫官吃驚非小,趕緊衝上來為其診治。

葉行遠大呼道:“不妨事!吾身事小,縣學事大,先將梁柱更換完畢,再來看我不遲!”

眾人見他麵色蒼白,中氣不足,尚且如此掛心縣事。紛紛讚歎道:“縣尊真乃君子!舍身救人,此乃聖賢之仁也,奮不顧身,此乃忠良之義也!”

那被救小孩的父母,更是跪倒在地,不住磕頭,感謝縣尊的救命之恩。

葉行遠麵不改色,仍舊支撐著黃巾力士的召喚,同時指揮諸人更換梁柱,等到大體完工,令黃巾力士鬆了手,建築穩當。他才笑道:“而今不負縣中學子也,也不枉來瓊關一趟。”

言罷身子軟軟向後倒去,秦縣丞眼疾手快,趕緊將葉行遠扶住,流淚道:“縣尊真仁至義盡矣!省中安能如此忍心!”

葉行遠半眯縫著眼睛,心中暗讚秦縣丞的配合默契,堪稱完美。

救人受傷當然是臨時起意,黃巾力士自有分寸,那半截屋梁的衝擊力其實沒有視覺效果看起來那麽大。葉行遠的浩然之體盡可承受,也沒有受到什麽太大的傷害。

事先也不可能與秦縣丞商量,秦縣丞卻能這麽快反應過來,不管他到底傷勢如何,先把省裏豎起來當靶子。

果然眾老百姓都驚訝問道:“此事與省裏又有什麽關係?”有略知內情的便解釋道:“縣尊一到瓊關,便上書向省裏求款重修縣學,怎料省中有小人作祟,竟然硬生生將縣尊的合理訴求駁回!還下令縣尊自籌錢款,月內修繕縣學,否則便要重責!”

此言一出,眾人大嘩,有人憤然道:“一文錢逼死英雄漢,省裏又不是不知道瓊關縣已經窮得叮當響,若是能夠自籌錢款修縣學,三五年前王知縣在的時候便已修了,哪裏等到現在?”

有人更怒喝道:“早聽說如今官場小人當道,朝廷好不容易給咱們瓊關縣派來一個好官,便有人來害他!怪不得縣尊身體力行,以至於受傷!不行,我們得為他討個說法!”

群情激憤,又有人挑唆之下,有不少人開始商議上萬民書,為葉行遠喊冤表功。縣內小吏有怕事的,想開口阻攔。但立刻又有同僚拉住,冷笑道:“你可知道,縣尊上書除了要錢重修縣學之外,就是想要省裏撥款付咱們薪俸。省裏一口拒絕,還讓咱們不拿錢白幹活,你還要去攔著?”

小吏們有不少也是第一回聽說此事,都驚怒道:“哪有這種話?省裏大老爺們養尊處優,怎知下麵的苦楚,不給錢白幹活,又有誰願意?”

之前開口那人點頭道:“正是如此,我們世代為吏,但坐在堂上的官兒們,又有哪個事真把堂下小吏看在眼裏的?縣尊為我們著想,我們也得投桃報李才是。如今民心可用,咱們何不順水推舟?”

基層胥吏一個個都是狡獪如狐的角色,縱然未必能把握葉行遠的意圖,但現下這種局勢,哪裏不懂得該怎麽為自己謀好處?

於是,瓊關縣知縣葉行遠親自修葺縣學,為救人而受傷這件事便在眾人有意無意的推動之下,持續發酵成了一件大事。

首先是瓊關縣眾學子與百姓血薦萬民書,以幾個秀才為首,一路遞到了布政使衙門。顧大人聽說之後,目瞪口呆,恨不得立時將李宗儒叫來痛罵一頓,一時間束手無策。

但這還不是最糟的,瓊關縣一眾胥吏,因為省中拒絕撥款發工資而罷工了,他們全都不顧體麵的在縣衙前絕食靜坐,等待省內回複。

布政使顧大人收到這個消息,幾乎是肺都要氣炸了,急召李宗儒。李宗儒也知道大事不好,尷尬憤怒之餘,說什麽也不再讓宇文經安坐釣魚台,拉著他一同前往見顧大人商議。

宇文經歎道:“葉行遠此人行事真是不拘一格,前日聽說他率眾官吏一起親自修葺縣學,斯文掃地。我當時就覺得不妥,此人必有後招。

沒想到他竟然連這種潑皮無賴詐傷的手段都用出來了,真是叫人齒冷。”

李宗儒喜道:“你是說他乃是假傷?要是能夠證明,顧大人便能治他!”

宇文經搖頭道:“這如何證明?若真是地痞無賴,我們還能強行為他驗傷,葉行遠無論怎麽說也是進士及第,狀元之尊。他這般不要麵皮,我們能把他怎麽辦?”

宇文經陡然超越時代的有種“就怕流氓有文化”的無奈,就像現在,他明知葉行遠必然是假傷,但又能如何?

事情走到這一步,已經完全落入葉行遠的節奏中。宇文經縱然運籌帷幄,也絕沒想到這小子居然在第一回合的交鋒中就鬧得這麽大,這可叫人何以為繼?

葉行遠應該不可能知道要對付他的人已經到了省城,何必如此決絕?難道真是能者無所不能,他還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不成?

宇文經先失一招,如今瓊關縣的局麵已經脫離了他的控製,隻能盡力想辦法補救。他隨著李宗儒前往布政使衙門,一路上都在思索。

才剛到布政使後衙門口,就聽到顧大人在裏麵大發雷霆。一件接一件的事發生之後,布政使顧大人可說是焦頭爛額,他愈發後悔當初為什麽要聽李宗儒的話,但到了如此地步,就算後悔也已經無濟於事。

李宗儒小心翼翼的進門,縮在人後,顧大人偏一眼瞧見了他,沉著臉道:“李先生,你可終於來了。如今瓊關縣事急,不知你可有對策?”

李宗儒尷尬,他並非實務之幹員,站在道德層麵譴責他人自是拿手,但遇到麻煩卻隻覺得束手無策。便苦笑道:“是老朽糊塗,不料瓊關縣如此奸詐,引出這許多麻煩。不過今日我請來一位大賢,當可為大人解憂。”

顧大人一怔,李宗儒一向眼高於頂,從不輕易許人,看他帶著一個人進來,本來顧大人也不甚在意。如今聽李宗儒言語重視,仔細看了兩眼,隻見宇文經麵如冠玉,儀表不凡,更兼神態從容淡然,似胸有成竹,便心有好感。

問道:“這是哪一位?李先生從何處請來?”

李宗儒驕矜道:“此乃名滿京師的宇文經先生,便是首輔嚴老大人也將他倚為心腹,言聽計從。”

顧大人大驚,宇文經之名他也聽過,此人為嚴秉璋的心腹謀士,何以竟然到了劍門?難道說京中傳言都是真的,內閣諸公對新科狀元恨之入骨,所以要來斬盡殺絕?

但對一個才入官場的小人物,又何必如此重視?顧大人腦中一瞬間轉過無數念頭,宇文經看出他的顧慮,他自然不便扯大旗作虎皮,便淡然笑道:“學生此次前來,隻為訪友,適逢其會,便自告奮勇來為藩台大人分憂,還望大人不棄。”

這話就是表明他並非受大學士指派而來,顧大人略略放心,但他這種老奸巨猾的官場人物又怎會完全相信宇文經的話。隻如今瓊關縣的問題確實讓他這個一省布政甚為難受,便裝作不知,笑道:“有宇文先生前來,大事可定矣。

葉行遠雖然是狀元,但終究不過是宇文先生的晚輩。如今瓊關縣上萬民血書,一地小吏又罷衙抗議,如此亂相,當地主官卻傷得臥床不起,我們卻該如何處理?”

瓊關縣生亂,葉行遠卻因為為修葺縣學受傷,名正言順的閉門不出,壓力全在省裏,顧大人想發火都找不著對象。

宇文經一路上已經思忖完全。葉行遠如此行事,固然出乎他意料之外,但在他看來,也無非是困獸猶鬥罷了。之所以能夠有這麽好的效果,隻怕也動用了錦衣衛的力量,將事態擴大。

這也就意味著葉行遠翻出了他的底牌,宇文經雖覺棘手,但隻要能平息此事,之後就能徹底壓製葉行遠。便笑道:“顧大人何必著急,所謂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瓊關縣民意如何,還要請大人解說。”

顧大人愁眉不展,取出萬民書,遞給宇文經道:“你可自行觀看。總而言之,便是瓊關縣這些刁民譴責省內苛待葉行遠,逼得他在縣學受傷——這真真是笑話,他要受傷乃是天意,與省中何幹?”

宇文經微微一笑,仔仔細細將整篇文看完,才點頭道:“此文文字雖然粗疏,但道理卻也不錯,瓊關縣已至末路,省內本該撥下部分款項供其重修縣學才是。

既然將責任推卸給剛上任的知縣,如今他為修葺縣學而手上,布政使衙門自當負疚。”

此言一出,就連李宗儒都忍不住斜眼看他,心道你現在說話可與當時完全不同,明明是你出的主意逼葉行遠,怎麽一回頭又成了布政使衙門的責任了?

顧大人也心道你到底是站哪邊的,不過這時候也隻能做出一番禮賢下士虛心納諫的態度,幹笑道:“宇文先生所言甚是,不過此時不是追究對錯的時候,如今這局麵卻該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