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葉行遠的第三封陳情一上,布政使顧大人勃然大怒,卻又不好發作。麵色漲得通紅,來來回回在後衙踱步,急急把李宗儒招來大發雷霆。

“這個葉行遠成何體統?本官剛剛批複駁了他的陳情,他又上一書要重修縣學。本官難道不知瓊關縣要修縣學?之前駁了,便是告訴他省內沒錢,讓他另外想辦法,怎的還糾纏不休?”顧大人連連抱怨。

李宗儒也不愈道:“無非是小人手段,想要讓大人下不來台。虧他還是狀元,居然這等無恥,大人不可理他,嚴詞教訓便是。”

顧大人鐵青著臉,惱道:“你看看他的文章,字字泣血,言說讀書人無立錐之地,聖人書有傾頹之危。說得這麽慘,我怎好罵他,那不是授人以柄?”

要是葉行遠再敢那別的事來煩他,顧大人一定毫不猶豫劈頭蓋臉罵過去,但這讀書之事他還真不好太過強硬的拒絕。畢竟他也是文官,他也要名聲,要是今天他敢斥責葉行遠,到時候葉行遠裝可憐說他不肯為縣學出錢,那不是給人戳脊梁骨?

李宗儒細看葉行遠的上書,回想起少年求學的苦日子,鼻翼酸楚,幾乎要落下淚來。欲要開口大讚,顧慮到顧大人的心情,強自忍了下去,隻勉強道:“事已至此,若是因他這一篇文章便撥款,未免泄了氣勢,日後他對布政使衙門豈不是予取予求。容學生三思,看如何應對,回頭再來稟告大人。”

葉行遠這三篇陳情依次遞進,道理分明,布政使衙門一駁不可再駁,確實難受。但要是被他這手段拿捏,以後他故技重施,布政使衙門豈不是更加尷尬?

李宗儒覺得還是得在源頭上就切斷這小人的妄想,不過他也沒什麽好主意,打算回家先與宇文經商量再說。

顧大人不耐煩道:“那你速速去想,想好了對策便給我回報。”

他心中不樂,覺得還是不該一開始聽了李宗儒的話,葉行遠第一次上書的時候就胡亂塞給他幾百兩銀子,封住了他的口,也不必如此為難。

想來內閣諸公宰相肚裏能撐船,也絕不會因為幾百兩銀子就覺得顧大人是葉行遠一黨,自己所作所為反而顯得有些過於刻意,失了文人風骨。

李宗儒不敢怠慢,急急回家,叫宇文經出來商議。

宇文經笑道:“那日葉行遠上表,隻說吏員艱苦,我就覺得其中有詐。後來細細一想,已經料到他這一條層層遞進之計,老先生放心,我已有對策。”

李宗儒大喜道:“老弟果然謀略過人,不過葉行遠以讀書後進要挾藩台,不知該如何破解?”

宇文經從容道:“葉行遠不過是在玩文字遊戲,他偷換概念,讓人覺得這是藩台大人不給錢,所以縣學才不能修。其實不然,修繕縣學本來就是縣政之一,年久失修反該追究知縣的責任。

如今葉行遠雖然是初上任,這一節說不得他,但卻可以授權給他,令其自籌資金,限期修補縣學。如有差錯,唯他是問,豈不是讓他作繭自縛?”

這兩天宇文經也靜心思考,葉行遠是個不按套路出牌之人。別人想要升官,必須討好上司,但葉行遠卻不同,有內閣諸公這幾座大山壓在上麵,就算是討好了上司,他依然沒有出路。

葉行遠想要升官,隻有靠聖心、政績和聲望。

要他的政績和聲望硬到五位大學士都壓不住他,同時聖心仍在,葉行遠便能扶搖直上。所以葉行遠再度不客氣的上書要錢,完全在宇文經的預料之中,因為布政使的態度對他而言根本無關緊要。

李宗儒拍手大讚道:“此計大妙!我這就去回藩台。”

葉行遠可以偷換概念,那布政使衙門當然也可以避重就輕,把這封文書的重點視作修縣學而不是要錢,順便把這扣成葉行遠這個新知縣的任務。

布政使顧大人聽聞之後也覺得甚好,他對葉行遠已經甚為不喜,能治他一次也算是給這位狀元一點教訓。便斟酌一番之後,落筆批複。

語氣不可太嚴厲,但要求卻得落到實處,因此便責令葉行遠在月內須得將縣學修葺完畢,至於撥款之事,卻隻字不提。

瓊關縣收到回複,秦縣丞欲哭無淚。他之前就勸過葉行遠不要糾纏不休,現在好了,省裏一招順水推舟,把一個煩人的任務扣他們身上。

原本縣學是該修一修了,但是瓊關縣財政全是窟窿,哪裏來的錢呢?這不是雪上加霜嘛?

葉行遠倒並不在意,漫不經心道:“布政使幕中果然有高人在啊。這倒是遂了我的心願了。”

秦縣丞大急道:“大人莫要想什麽高人低人了,現在我們還是趕緊想想辦法,將這縣學之事給處理了。藩台給的時間可緊,要是到時沒有完成,他們可不會放過咱麽!”

平時考績是個“中”也就罷了,反正在這種地方沒背景也不指望升官,但要是被布政使衙門拿住不放,以此事今年給個“下”,那可苦楚的很。到時候降級罰俸,無論哪一樣秦縣丞都心疼得很。

他到底還是個實心眼兒的人,事已至此,也不先想著推卸責任,而是急著想怎麽解決,讓葉行遠也不由高看他一眼。

葉行遠笑道:“既然省裏讓咱們修縣學,那就修唄!大家都是讀書人出身,看這些童生秀才都如此苦楚,實在有些不忍心。”

秦縣丞跳腳,“大人說得輕巧,縣學那座老宅子快有百十來年了吧,還是靖難時候一位武官回鄉之後所建。如今梁柱都已經腐朽,想要修葺差不多就等於是重新蓋一遍,沒有二三百兩銀子連個表麵光鮮都做不到,大人要自掏腰包?”

葉行遠赧然笑道:“我也是貧寒出身,宦囊羞澀,可捐贈十兩。”

秦縣丞歎氣道:“我也知道大人必不寬裕,我與方典史二人也可盡力,各捐十兩,但這還遠遠不夠。”

要讓他多拿出來些,他咬咬牙也能做到,但一來不能超過知縣捐贈的數目,二來總不能破家為縣事盡力,秦縣丞總有所保留。

他想了想又無奈道:“大人之前不願向縣中大戶開口,但現在不開口也不行了,大不了日後縣裏再對他們客氣些。”

葉行遠不同意,“縣中大戶留待日後,本官自有大用,此時為這幾百兩銀子的小數目開口,卻又何必?有我們這三十兩銀子已經夠了,你召集縣中胥吏,本官帶頭,親力親為,為縣中學子重建縣學吧。”

秦縣丞目瞪口呆道:“大人怎能為此鄙事?”

葉行遠笑道:“情況不同,處理方法自然不同,瓊關縣一介窮鄉僻壤,本官又何必講究什麽排場?為百姓做點力所能及之事,何鄙之有?”

秦縣丞還要再勸,忽然若有所悟。這位狀元縣太爺自請戍邊,來到此地,不就是為了表示自己高風亮節麽?如今親力親為帶頭給縣學蓋房子,那說起來必是雅事。

固然會有人嘲笑讀書人怎能自甘下賤,但肯定也會有人讚不絕口,得失之間,就看葉行遠自己把握了。

秦縣丞也是平常人家出生,未曾中舉之前也在家裏自己蓋過房子,想一想也覺得沒什麽大不了。便依著縣太爺的意思,第二天召集了衙中大小官吏,宣布了葉行遠的決定。

方典史也瞠目結舌,私下與秦縣丞道:“縣尊一個讀書人,文曲星下凡的狀元郎,怎麽這麽能鬧騰,才來沒幾天就要幹這搬搬抬抬的活兒?你們年輕人倒也罷了,這可苦了老方!”

他年紀要比秦縣丞更大了好幾歲,又有些癡肥,平時走路都一步三搖,跑快了便要喘半天。現在縣太爺帶頭幹體力活,他當然也得賣一把子力氣,這苦頭可吃得不小。

秦縣丞示意噤聲道:“莫要抱怨,我看縣尊辦事頗有章法,並不是任意胡為,細思這狀元郎帶頭,官吏上陣蓋學之事,縱然為一時笑柄,卻亦合聖人教化之道,後世必有人稱頌。

這件事就算不能流芳百世,至少也能入縣誌,讓人記頌。老方你也就苦這麽兩天,混個青史留名,有何不可?”

聽到這兒方典史喜得抓耳撓腮,“這倒是了,我卻忘了。他是個狀元,便是馬桶都是香的,行事愈奇反而愈有格調,那老方我就拚一拚。”

秦縣丞心中一動,聽得這句話又覺得葉行遠行事似有深意,思忖半晌,豁然開朗,笑道:“我略略有些明白了,縣尊這姿態擺得好,或許還有後招,老方你不用著急,苦不了你幾天。”

方典史不明所以,不過他想來把思考的工作交給秦縣丞,對他言聽計從極為信任,便也不再多問。

等到所有官吏準備停當,葉行遠就帶著他們浩浩****一群人,穿過縣城,直往縣學所在。老百姓們看平時趾高氣揚的官老爺們都扛著工具招搖過市,好奇的紛紛追問,想知道他們要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