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行遠不負才子之名,一篇申請補助的文章寫得花團錦簇,聲情並茂。秦縣丞看了大為佩服,感慨道:“狀元的水平就是不一樣,我若是布政使衙門,看見這篇文章,怎麽也得拿個上千兩銀子出來。”

方典史也來湊趣,假作動怒道:“你也太看不起狀元文章,這麽一篇東西,沒有上萬紋銀哪裏換得來?”

葉行遠哈哈大笑,瓊關縣雖然諸多不如意,但班子裏這兩位倒是活寶,縣衙中也熱鬧得很。所謂千兩萬兩,當然隻是隨口而言。劍門省財政拮據,哪裏拿得出那麽多現銀?

以他私心所想,隻要能夠申請到三五百兩銀子補貼,還一部分縣衙的外債,度過現在一文不名的窘狀也就夠了。

想著縣庫空空****的情形,葉行遠也不由苦笑長歎。本朝不與民爭利,講究藏富於民,除了土地稅之外,其它礦稅、商稅都形同虛設。因此全國的官庫都不充實,便是隆平帝的內庫隻怕也捉襟見肘。

與此相對的,官僚與豪紳卻都巨富,有人拿成千上萬兩銀子去捧個花魁,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卻不知道這幾乎足以支撐瓊關縣衙一年的用度。

瓊關縣窮窮窮,其實還有幾處煤、鐵礦,也有巨富之家肥的流油,但卻一點兒都分潤不到縣中。

如果開征礦稅,哪怕是地處邊陲,各族混居,軍地不諧的情況依舊存在,葉行遠也有把握兩三年內徹底扭轉瓊關縣的財政赤字。

不過他也知道礦稅一直是朝廷與士大夫激烈爭執的焦點,隆平帝幾次欲收礦稅都因受到激烈的反彈而不得不廢然而止。

隆平三年,皇帝剛剛登基執政未久,雄心勃勃,便派礦監下地方,收取礦稅。他哪兒知道國中的大礦大多都是本朝高官所有,誰願意平白給朝廷分一杯羹?

於是天下大亂,禦史台每天彈劾太監們奏章就能堆一人多高。隆平帝那時候還年輕,哪裏見過這種陣仗?被幾位老謀深算的大學士苦口婆心的教育了幾天之後,隻能認慫收回成命。

後來隆平帝懊悔不迭,在隆平十年卷土重來,這時候他積蓄了不少力量,錦衣衛東廠都漸漸能與朝官抗衡。故而智珠在握,而且鐵了心推行什一礦稅以充實國庫。

這次官僚們知道沒法正麵對抗,卻暗地裏攛掇小民與太監敵對,在西南蜀州之地引發了一次大暴亂。當時的東廠提督、禦馬監太監尚明居然在混亂之中被活活打死,而且群情洶洶,這位隆平帝的心腹老太監隻能被視為奸佞,死後哀榮一概全無。

此次之後,隆平帝大約也灰心喪氣,之後多年都再未提及礦稅之事。

葉行遠短時間之內是沒法向那幾座礦收稅的主意,但他多了幾千年的見識,自然知道明麵上推行不下去的政策,卻可以用其它的手段來替代。

他敢於來此窮凶極惡之地,當然也不會沒準備幾招後招,不過一切都須徐徐推進,不可操之過急。

葉行遠先將申請補助的文章用了印,標了加急,以官印之力傳往省城欒州。布政使衙門文房的吏員收到之後,經過分檢,便回提交給本省藩台大人過目。

在文中葉行遠詳細說明了縣中的情況,表示現在真是一窮二白,沒法子撐下去了。要是不給錢,那他這個知縣就沒法幹了,暗示隻能撂挑子回家。

這麽上書有點撒潑打滾的意思,但葉行遠明白這種邊境之地你要是和和氣氣,別人就隻會裝傻充愣。如今葉行遠要身份有身份,要條件有條件,這無賴盡可耍得。

秦縣丞與方典史也看出這一點,心中佩服狀元郎放得下架子,所以對這封上書也抱了幾分期待。這幾日他們便開衙理事,整頓卷宗,一邊等待,一邊慢慢幫助葉行遠將縣事熟悉起來。

卻說劍門省布政使衙門收到了瓊關縣葉行遠的上書,不敢怠慢,急急呈上給主官,以求定奪。

劍門省布政使姓顧,年紀已過了五旬,略有些禿頭,又因愛喝酒,有個紅紅的酒糟鼻子。他在這一隅之地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一直過得戰戰兢兢。

收到葉行遠的上書之後,布政使顧大人頗覺為難,便招了幕僚一起來商議。

幕僚們聽聞是剛上任的狀元郎葉行遠求補助,一時也議論紛紛。有人說:“按道理,瓊關縣確實是本省最窮的地方,哪裏妖蠻混居,土地貧瘠,難以耕種。

前些年也有給過補助,隻這些年省裏也甚為吃緊,因此一時顧及不到。既然是葉狀元上書求懇,總得給他一個麵子。”

但也有人道:“如今天地元氣減少,各地降雨紛紛不足,便是本省最好的劍南之地去歲也鬧了饑荒,一直鬧嚷嚷要減免錢糧。若是省裏給了瓊關縣補助,那些個知縣鬧將起來,藩台大人又何以自處?我看還得從長計議。”

有人胸有成竹道:“不妨,瓊關縣不是正要重修縣學麽?我看大人可撥三五百兩銀子,便以振興文教之名助之。其它縣要鬧,便要他們也弄個狀元出來,否則免談,這可就封了他們的嘴。”

劍門窮困苦寒之地,本來文教就不甚興盛,連進士都不多,在此地為縣官的,也少有進士出身。葉行遠這個狀元確實鶴立雞群,以此為借口,倒也能說得過去。

布政使顧大人大喜,覺得這個說法不錯,省裏雖然錢糧也緊張,但幾百兩銀子不拘哪裏擠一擠總能擠出來。如此一來也算是給足了葉行遠麵子,又不會得罪其它縣,正要點頭允可。

旁忽有一人出列道:“大人不可!葉行遠雖然是狀元,但他亦是幸進佞臣,獻祥瑞於帝前,欺世盜名。因此才得罪了內閣諸公,被貶出京,大人萬萬不可自絕於君子!這錢再怎麽該給,也不能給他!”

顧大人嚇了一跳,定睛細看,隻見此人白發蒼蒼,滿麵正氣,身材頎長瘦削,正是省內名士李宗儒。此人素來眼高於頂,在劍門名望極高,顧大人幾番禮聘,才請他入幕。

不過平時李宗儒也不開口,顧大人也不十分垂詢於他,無非是留著他附庸風雅裝點門麵罷了,想不到今日之事他居然主動發言。

得李宗儒一言提醒,顧大人背上出了一層白毛汗,心道我怎麽沒有想到這一點。光想著他狀元的虛名,卻沒想到他出京的因由。

京中的消息顧大人雖然得之不詳,但葉行遠作為新科狀元,本該安安穩穩的在翰林院中做他的從六品修撰,偏偏要到這最窮的地方來當個知縣。雖然是高配,仍然保留了從六品的品級,但終究不是什麽好出路。

都說葉行遠狠狠將內閣幾位大學士都得罪盡了,這才走投無路。要是省中補助於他,讓他渡過難關,做出政績,不知道會不會引起京中大佬的不快?

有人遲疑道:“邸報上說,葉行遠乃是自請出京戍邊,為此還得陛下特旨表彰,讚其為‘千年一見之實心狀元’,這似乎不像是貶謫吧。”

“糊塗!”李宗儒毫不客氣的反駁,“葉行遠以柔媚事君,故而陛下加以榮寵,這就是他奸佞之證!否則的話,狀元入翰林,乃是儲相之才,縱然下地方也不會低於一府,本朝焉有為鄙事之宰相也?

內閣幾位老大人既然將他踢下瓊關縣,便是知他素性不良,不足為訓。‘實心狀元’皮裏陽秋,爾等看不出來麽?”

顧大人恍然大悟,心有餘悸道:“本官險些鑄下大錯,幸得李先生一言提醒,這葉行遠等同是為聖人所棄,吾等豈可助之?這封上書便封存起來,隻當事沒看到便是。”

他歎息著撫摸紙麵,惋惜道:“這葉行遠的字倒是銀鉤鐵畫,不愧狀元之才,文辭亦是華美。隻可惜字不如其人,文亦不如其人,實屬無奈。”

顧大人打定主意,不會給這補助,想裝做完全沒看過葉行遠這上書的樣子。不過他又舍不得葉行遠的書法,隻想將其回家珍藏,日後或者可以當個傳家寶也說不定。

李宗儒看出他的心思,淡然道:“聖人不以人廢言,亦不以言廢人。這葉行遠心思狡詐,非正人也,但他的字我卻也聞名已久,曾在友人處見過一副,確實值得收藏。”

他上前接過顧大人手中的公文,看葉行遠的字體不由眼前一亮,笑道:“這字體別出機杼,自成一家,比他去年的字更有韻味。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大人若是喜歡,咱們不妨二一添作五,各取一半如何?”

葉行遠上書足有四頁,李宗儒取了兩頁,將另外兩頁留給顧大人。兩人相視而笑,各自將戰利品收入懷中,這篇陳情求補助的上書,瞬間化為了兩人收藏的書法作品。

其他人頗為羨慕,卻知道憑著他們的本事沒辦法分一杯羹,隻能望洋興歎。心中暗暗打主意要是葉行遠再上書來要錢,他們非得先私吞個一頁半頁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