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縣丞連連搖頭,悄悄將葉行遠拉到一旁,勸道:“大人息怒,督師大人雖然公正廉明,但是這些小事終究是下麵人管的。西軍蛇鼠一窩,縱然你讓厲校尉吃些苦頭,沒多久還是會放了出來。

到時候他懷恨在心,加倍禍害我們瓊關縣,那可就是大禍了!縱然是狀元的麵子,西軍這邊……隻怕也不會太過在意。”

他以為葉行遠的名帖便是新科狀元、恩騎尉,這名頭說起來光鮮,實際上拿出來也無甚大用。然而葉行遠要用的當然是錦衣衛百戶的身份,雖然錦衣衛不能完全滲入軍方,但西軍也不可能不忌憚錦衣衛的權勢。

葉行遠以這個身份擒拿厲校尉,那是天經地義。他知道秦縣丞不了解內情,也不解釋,便笑道:“縣丞放心,本官自有主張。”

秦縣丞無奈,咬了咬牙,又苦口婆心道:“大人,剛才厲校尉之言雖然驚世駭俗,但……但這邊關其實真是如此,與朝堂京兆府大不相同。他們或許不敢真的放大股妖蠻入境,但數十餘孽潰軍,也能讓我們焦頭爛額……”

這情況已經非常嚴重了。葉行遠歎道:“如今妖蠻強大,武官本該誓死報國,偏偏還要勾心鬥角,算計後方。這局勢怎麽糜爛至此?本官既然來了,當然得撥亂反正,必先自此動手,你不必再勸了。”

秦縣丞勸不動葉行遠,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陸十一娘帶著黃巾力士,提溜起厲校尉揚長而去,心中叫苦不迭,接下來的酒肉都味同嚼蠟。

葉行遠自有打算,也不在意,吃得熱火朝天,酣暢淋漓,酒足飯飽之後,才與心不在焉的秦縣丞、方典史二人返回縣衙,自去安歇。

秦、方二人夙夜難寐,憂心忡忡,但事情已經做下,他們也不知該怎麽解決。隻能哀歎狀元到底是心高氣傲,瓊關縣隻怕難逃一劫。

第二日一早,葉行遠才剛起身,陸十一娘便已回返。她將厲校尉交到了三邊總督衙門,由軍法官處置,星夜趕回來繼續護衛在葉行遠身邊。

葉行遠問道:“衙門中可有人多問什麽?”

陸十一娘傲然道:“錦衣衛辦事,哪有人敢多嘴?軍法官收了那姓厲的,先不由分說打了三十棍殺威棒,也算是向大人示好。”

葉行遠蹙眉道:“按說此等大罪,怎麽也得一百殺威棒才夠,隻打三十棍,看來西軍內部還是官官相護得很。”

陸十一娘無語,軍種杖重,三十殺威棒已經打得厲校尉皮開肉綻,屁股開花。真要實打一百,就算他皮粗肉厚,修有軍中神通,性命也得去了半條。大人居然還嫌不足,看來他真是一個翻臉無情之人,手段極狠。

不過對於陸十一娘來說,葉行遠越這般厲害,她才越覺得有依靠,因此愈發死心塌地。

葉行遠又道:“此事暫且擱下,我們處置了這厲校尉,西鳳關總兵必然懷恨在心,但是一時間也不會找我發難,肯定是要留到妖蠻會獵之時算總賬。咱們正好趁這兩個月空隙,將縣中之事理順了,做好準備。”

陸十一娘點頭道:“既然如此,大人還是要盡快清點庫房賬目,先看清楚咱們縣中有多少底子,再加上錦衣衛這張暗牌,方好打算。”

邊疆小縣,治政無非是錢糧、刑獄、治安幾件大事,縣中寧定,錢糧充足,方能圖民生。葉行遠接手瓊關縣,肯定要將這一筆爛賬先清點明白。

葉行遠歎道:“從秦縣丞之言便可知曉,前任不知道拿了多少錢糧去填西鳳關這個大窟窿,我看這瓊關縣還真的是一窮二白,庫房倒不用期待。”

雖然不用期待,但也總得先點出來,葉行遠便召了縣丞、典史一起,又找來庫房的小吏,取了賬目,開了庫門,趁著白天一一清點。

縣中本有儲糧倉庫,不過此時空空如也,打開大門,隻有一窩耗子在睡覺。陽光從門中射進來,驚動了這些老鼠,它們卻也不怕人,隻懶洋洋的挪開,躲入陰暗之中。

葉行遠看這些老鼠體型瘦削,苦笑道:“人多謂糧倉老鼠有福,咱們這縣裏糧倉的老鼠卻忍饑挨餓,真是可憐。”

從明麵賬目上來看,本縣本該還有三千石雜糧,以備不時之需。不過從另一本暗賬來看,這些糧食早就供給了西鳳關,而且前任王知縣還東挪西湊,絞盡腦汁差不多將虧空做平,隻有這三千石缺口,也算是對得起後來人。

葉行遠笑道:“也難為王大人如此費心,這一筆賬便銷了吧,也免得名不副實。”

他拿起紅筆,硬生生將那三千石雜糧在賬上抹去。秦縣丞、方典史瞠目結舌,要是強勢的知縣,有時候也會這般抹消小額的賬目,但是像葉行遠這般初來,便這樣霸氣的真是絕無僅有。

他就不怕在場的幾人偷偷參他一本?要知道縣衙的賬目與庫房配合對應,如果知縣這般操作,也就意味著隨時也可以貪汙舞弊。

就算葉行遠這一次隻是好心為前任消去麻煩,但這個行為也足讓他吃不了兜著走。秦縣丞心中打著小算盤,卻拿不定主意自己該如何自處。

聽說狀元是受貶謫而來,得罪了整個內閣,隻怕再也無法翻身。但也有人說他是自請戍邊,深得皇上的賞識,背景深得很。

從葉行遠來到瓊關縣,先擒厲校尉,再刪縣衙賬目,這兩件事都做得氣魄十足,看不出來他是有所倚仗,還是愣頭青一個。

秦縣丞琢磨了一會兒,覺得還是等等以後,看看風向再說。

糧倉既空,那也就沒什麽好清點的,葉行遠將賬目抹清便罷了。再查庫房,這回卻輪到葉行遠哭笑不得。

整個瓊關縣庫房之中,隻剩下四五十兩紋銀和幾十串發黴的銅錢。這銀子是從省城剛發下來這一季的俸祿,克扣不得——本朝重讀書人,克扣拖延官員俸祿那是大罪,這銀子自然不能挪用。

也就是說,堂堂一縣之地,總共就大概幾百個錢的財政,處在破產的邊緣。

糧倉空空,在葉行遠的意料之中,畢竟西鳳關數萬軍兵要吃飯,肯定是沒口子的壓榨著瓊關縣,王知縣擋不下來。但銀庫也是一毛沒有,實在是有些挑戰底線。

這瓊關縣真是如其名,幹脆改成“窮”關縣得了。

秦縣丞苦笑道:“本縣財政一向吃緊,這幾百個錢隻是擺著壓庫的,其實外麵還欠了一屁股爛賬。每逢年關,便有人來縣衙要賬,王知縣不勝其擾……”

外麵還欠賬?葉行遠默然無語,一想也就明白了,瓊關縣再怎麽窮,正常的工作還是要開展。衙門之中各種用度,都須支用。

官員的俸祿有朝廷直接撥付,但底下小吏卻得吃縣裏財政飯,加上出行、宴請、公務用品、皂隸衣服、炭火、食材等物,零零總總加起來一年也為數不少。

瓊關縣情況複雜,第一人口不多,第二各族混居,稅就不好收。每年收的稅去掉上繳的部分,本來就不夠財政支出,還要再被西鳳關索要一部分,那當然是日子過得緊緊巴巴。

葉行遠皺眉道:“縣衙用度不足,可否奏請省城撥付一部分?”

這縣衙都要破產了,省裏、府裏總不能完全不管吧?

秦縣丞搖頭,“能從省裏要到錢的都是何等人物?縣尊如今或許可以試試,以前王大人在時可從來沒有成功過。他到年底要債,實在逼不過的時候,往往都得自掏腰包,墊付一部分,勉強糊弄過去。”

這縣太爺當得也真夠憋屈的,葉行遠慨歎。不過轉頭一想,也明白其實並不是這樣,縣衙沒錢,不等於縣官沒錢。

在這種窮地方,要是有心,知縣仍然可以弄到錢,縱然不能“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但也足夠發家致富。所以王知縣才願意拿出一部分來替縣衙還賬,否則絕對當不了這九年的官。

秦縣丞特意說這句話,應該也是說給葉行遠聽的。意思是也要他循舊例,替縣衙還賬?葉行遠可沒這種冤大頭的想法。

他自己不會去刮地三尺,當然也不會把財政上的賬務自己來背。隻淡然點了點頭道:“那本縣確實窮苦的很了,本官當得想想辦法。”

秦縣丞心道你能有什麽辦法,理論上來說,窮縣或者可以申請補助。但劍門本身就是個窮省,省裏用度也是左支右絀,哪有人有本事挖出錢來?

除此之外,要麽找縣中士紳攤派募捐,這法子王知縣剛來的時候用過一兩回,但人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那肯一而再再而三補貼。現在縣中諸位君子都是一味哭窮,上次想要重修縣學這等大事,他們也連一毛錢都不肯出,氣得王知縣吐血。

葉行遠於是又遇上了第二個大問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偌大一個縣衙,沒有一筆啟動資金,他是什麽事都幹不了。

他琢磨了一陣,還是決定先上書省城,按照規矩申請補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