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縣丞信手一指,獻寶似的開口道:“這裏便是羊肉穀了!來此地的商隊,可以過瓊關縣城而不入,卻沒有一個人會不到羊肉穀坐一坐的。”

這裏架起了好幾個火堆,每個火堆上都串著羊腿、羊肉等物,烤得滋滋冒油,色澤金黃,香味四溢。

尤其是中間最大的火堆上,架著一頭帶角的全羊,總有七八十斤。一個身材魁梧的妖族單手持著穿過羊腹竹竿,緩緩轉動,羊油滴落,發出嗤嗤的爆響。

秦縣丞從騾車上探出頭去,歡快大叫道:“老狼頭,烤全羊好了沒有?我們已經到了,可別讓大人幹等!”

葉行遠抬頭望去,那單手持全羊燒烤的果然是一頭蒼耳狼妖,須發皆白,也不知有了多少年紀。他的麵容甚是沉靜,聽秦縣丞呼喝,也不著急,並未轉過身來。

隻沉聲道:“大人來早了些,羊肉的火候未足,還須翻三次才能外酥裏嫩,便請大人們稍坐,讓我孫女切些羊肝下酒。”

秦縣丞抱怨道:“中午便與你說好,怎麽到此時尚未烤完?我們是熟客倒也罷了,縣尊大老爺今日是頭一回來,你可不要怠慢了他。”

老狼妖連道:“這怎麽敢?大人放心,招待貴人老狼必拿出渾身手藝,包管沒吃過這等好羊肉。”

秦縣丞縮回了頭,搓手對葉行遠道:“大人來得急,我們準備未足,不過略等片刻,老狼的羊肉實在味美,也是值得的。”

他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樣,看上去便是個老饕。葉行遠暗自好笑,從這位秦縣丞身上倒是找到了幾分跨越時空的熟悉感。當初葉行遠前世支邊,地方上的同誌就是這般殷勤招待,看來世雖異,人性卻相同,基層的幹部都有這麽一股子豪爽勁兒。

方典史補充道:“老狼的烤羊肉好,絕無虛言。況且他這個孫女雖然是異族,也花容月貌,與中原女子迥然不同,大人亦可品鑒一二。”

這人平時說話不多,顯得有些憨厚,但一開口就有點低俗的意味。秦縣丞白了他一眼,責怪道:“別拿你平時下麵那些玩意兒來勾引狀元郎,沒得丟了體麵。何況老狼的孫女雖是妖族,卻也冰清玉潔,莫要汙了人家名聲。”

方典史方才收斂,隻嘻嘻一笑。葉行遠跟著他們倆下了車,陸十一娘隨侍在後,便在火堆旁撿了張幹淨的桌子坐下。

此時本是夏日,但是北地夜間已經有些涼意,好在四麵火堆一烤,熱乎乎的甚為舒服。葉行遠正四麵張望之際,果然見一個狼女托著一大盤羊肝羊腦與蘸料,又提了一壇子酒,輕盈的放在幾人麵前。

那狼女柔聲道:“幾位大人請用,都是新鮮的,今天才殺了好羊。”

葉行遠掃了一眼,隻見這狼女麵貌不過十七八歲,除了一雙綠色的眸子之外,麵容與人類少女一般無二,身材窈窕,玲瓏有致。隻是腦後豎著兩隻毛茸茸的白色狼耳,身後又有一條蓬鬆的大尾巴,這才與普通人區隔開來。

方典史等她轉身離去,色迷迷道:“這狼女自十五六歲便有不少人看上,隻是她性子倔強,一直未曾從了別人。大人從繁華之地來此,隻怕冷清,若有意收她,下官亦可出麵說合。

這妖族之女,與人類女子又有不同,曼妙之處,不可與人言說,錯過未免可惜。”

這酒還沒開始喝,就與上官這般說話了?葉行遠都有些不習慣這種直接,隻能幹咳兩聲,笑道:“今日本官初臨,豈有此心,先自喝酒吃肉。”

這種邊疆之地,風俗與朝堂之上果然大不相同,葉行遠若有明悟。在這種地方治政,想要端著狀元、進士的架子隻怕是不成的,雖然不能說同流合汙,但至少也要打成一片,行事方能如魚得水。

所以他也未曾把話說死,隻打個哈哈過去罷了。秦縣丞心中一動,心道這新來的縣尊倒是識趣的,隻是年輕麵嫩,直接這般粗魯直接,隻怕他不習慣。

便笑著岔開了話題,將一盤凍羊腦送到了葉行遠麵前,“大人所言甚是,到了羊肉穀,怎能不吃肉?這凍羊腦又是一絕,可惜此時天氣還不夠冷,否則凍得酥脆,咀嚼時膻香撲鼻。但此時也別有風味,鮮美異常,大人先嚐嚐。”

這凍羊腦便是先行將整隻羊腦煮熟,然後自然冷凝之後,切片享用。葉行遠未曾吃過,便按照秦縣丞的指教,夾了一片,蘸了紅紅的辣椒,往嘴裏一送。閉嘴咀嚼,果然是香味雋永,別有一般滋味。

一吃肉便開始喝酒,秦縣丞與方典史都酒量甚豪,此地民風粗獷,都用大碗。酒也是自家釀的,烈性如火,葉行遠一碗下肚,就覺得一股熱氣從小腹直衝上喉頭,大感爽快。

秦縣丞和方典史甚為熱情,頻頻勸酒,烤全羊還沒上來,兩人都各自與葉行遠幹了三碗。看葉行遠麵不改色,酒到杯幹,秦縣丞也頗為佩服。

他歎息道:“原以為大人是狀元之尊,紆尊降貴來到此地,必有許多不適應處,沒想到竟然是如此豪爽的性子。大人勿憂,此地雖然勢力紛繁複雜,難以治理,但是有我們在此,至少也可保得表麵太平,絕不至於麻煩到大人,影響大人的前程。”

朝堂鬥爭距離秦縣丞這個層麵太遠,葉行遠到底為何從堂堂狀元被貶來這偏遠小縣,他並不能完全理解。不過不管怎樣,在他想來,葉行遠在此地怎麽也是匆匆過客,就算不是鍍金,也不過是宦途中短暫的插曲,隻怕沒多久就會調走。

所以從一開始,他的想法就是能哄著這位縣太爺高興,縣中之事一切照舊,也省得葉行遠水土不服。不過今日喝酒看葉行遠全無狀元的架子,秦縣丞的對他的看法又有所改觀,所以才直言相告。

葉行遠心中如明鏡一般,秦縣丞心裏打什麽主意,他已經了然。這地方官吏想法沒那麽多,尤其是在這天地元氣枯竭的王朝末世,在這錯綜複雜的邊疆之地,對於秦縣丞來說,無非隻是想混混日子罷了。

他是舉人出身,雖然還年輕,但升官也不大可能。他是孑然一身,家中並無親族,又在此地成了親,大約也就打算在這裏開枝散葉了。

對邊民來說,這裏是苦寒之地,但他一個八品官員,到底還是能讓自己過得舒舒服服。對他來說,當然是最好一切不變。他一個流官尚且是如此想法,底下的胥吏那就更不用說了。

葉行遠這位狀元來此,本地的屬官和小吏不忌憚是不可能的,畢竟狀元的層麵太高,已經不是他們平時應付的那些低級官僚。誰知道狀元會有什麽想法?而且狀元所代表的能量,當然能夠給這座保持一種古怪平衡的小城帶來巨大的變化。

今日這一頓烤全羊,除了是聯絡感情之外,隻怕包含了更深的試探之意。

葉行遠的表現讓秦縣丞和方典史很驚喜,不管如何,他不像是死讀書的書呆子。頗見豪氣,有血有肉,秦縣丞沒有那麽多彎彎繞,便也就將心裏的想法和盤托出。

葉行遠卻不會那麽快表現出自己的心底之意,他尚未看清這座縣城的具體情況,當然也不會急於拍胸脯,隻是微笑著再與秦縣丞幹了幾碗酒,表示他的好意心領。

縣衙上下,如果能夠通力合作,那才是治政的第一步。這小城妖、蠻、地方勢力和軍方錯綜複雜,縣衙還未必能全管得了,而葉行遠此行的終極目的子衍墓,還要在縣城以西的三不管地帶,他當然得謀定而後動。

不一會兒老狼頭的烤全羊送了上來,秦縣丞上前,從腰間拔出一柄銀色彎刀,割下羊腿最膏腴處,殷勤的獻給了葉行遠。

葉行遠正要送入口中,就聽背後一聲大喝:“老狼頭!下午軍爺找你的時候,你推三阻四,說今日的烤全羊已經訂出去了,原來是給這姓秦的?怎麽,咱們西鳳關的苦哈哈軍卒,比不上這些坐衙門的大老爺是不是?”

一條彪悍的漢子衝到麵前,舉起醋缽大的拳頭,竟然是毫不客氣的伸手要往葉行遠手中搶食。

秦縣丞大驚失色,怒喝道:“厲校尉,你不要昏頭!這位是我們縣中新任的大老爺,新科狀元葉大人,你怎敢冒犯!”

那姓厲的漢子身子一頓,怏怏縮回手,毒蛇一般的目光在葉行遠身上掃來掃去。俄而又狐疑的看了秦縣丞一眼,嗤笑道:“姓秦的,你不要唬我,狀元郎乃是天上星宿,會跟你這個舉人在這肮髒地方吃羊肉?”

一旁方典史悄然向葉行遠講述此人的來曆,原來這姓厲之人乃是西鳳關總兵麾下的校尉,平日負責關外斥候。他是老兵油子了,士卒出身,積功升到八品。平日裏拿雞毛當令箭,最愛敲詐盤剝地方,秦縣丞與他互相看不順眼,發生過好幾次衝突。

葉行遠苦笑,這才到縣城第一天,當地駐軍與縣衙的矛盾,就已經**裸的展現在他麵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