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除妖鬧騰了半夜,歐陽紫玉不避嫌疑,就這麽與葉行遠共居破廟裏,一直到了天明。葉行遠旁敲側擊探出口風,得知這歐陽紫玉已經認定了自己家是葉行遠債主,生怕他跑了一般。

對方不吵不鬧的非要跟著,葉行遠也沒辦法,隻能隨她去了。更何況葉行遠也攔不住她,武力值還是有差距的。

天亮繼續行路,到了天黑時候距離府城已經不到三十裏,葉行遠就找了家農戶借宿,打算第二天順路去拜訪姐姐所說的十裏鋪陸家表舅。

他如今入府學就讀,學中自有膳堂、號舍,不必去投親靠友寄人籬下。不過葉翠芝叮嚀過,到了府城也該走走親戚,萬一什麽事也好找人幫忙,還特地準備了些土產作為禮物。

葉行遠雖然不耐煩這些低層次的人情往來,但也不願拂了姐姐的好意,反正順路,就走上那麽一遭便是。

不過去走親戚這種事帶上一個陌生女子總不成話,因此還是得跟歐陽大小姐說清楚。好在歐陽紫玉雖然執拗,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之人,葉行遠把話說明,她就答應了在外麵路邊等著。

隻是歐陽大小姐還是惦記自家債主身份,葉行遠笑道:“我這人光明磊落行得正做得直,何況入府城便入府學,有什麽逃跑的必要?”

歐陽紫玉一想也有道理,放下心來。第二天葉行遠與她一起同行到十裏鋪外小樹林,眼見一條岔路拐向一片莊院,當下約定歐陽紫玉在此等待,等葉行遠從陸家出來,再一路同行往府城。

葉行遠問了幾個當地人,搞清楚陸家的位置,穿過一條小巷,到一棵大柳樹旁的小院子。又見院門緊閉,走到門外便伸手敲門。

才敲了幾下,就聽裏麵傳來一個急促尖細的聲音,“敲這麽急,喪門星似的,要是驚擾了我家少爺讀書,你擔當得起麽?”

吱呀一聲,院門開啟,一個頭纏藍布毛巾的健婦傲然跨出門口,她臉上有豆大一顆黃痣,上麵有兩條黑毛飄揚,愈發顯得凶相刻薄。

葉行遠一怔,心想難道這就是陸家表舅媽?不過聽姐姐說表舅媽乃是府城人,年輕時候人稱城東一枝花,嬌嬌弱弱,怎麽也不至於十幾年就長成這般魁梧模樣。

他沒有胡亂稱呼,趕緊先自報家門,“請問這裏是陸真夫陸老爺家麽?在下是歸陽縣潛山村葉行遠,家父諱莊,家母李氏,與陸老爺是表親……”

這一門表親其實也不算隔得太遠,葉行遠之外祖母姓陸,與陸真夫的父親是親姐弟。陸家原居於俞秀才所在的東徽村,後來陸真夫上府城討生活,娶了當地女子,這才搬到十裏鋪定居。

健婦上下審視著葉行遠,口中嘀咕,“原本就不見那麽多窮親戚,自我家少爺高中之後,就有這許多人上門。你候著,我去稟告太太。”

原來是個仆婦,怪不得如此無禮,葉行遠也不與她計較,不過聽到“高中”二字,倒是有些驚喜。原來這表舅家的孩子也是讀書人?這是中了秀才還是舉人?這倒是一門不錯的親戚了,自己也得問清楚些,待會兒見了表舅表舅媽,才好說話。

他趕緊叫住了這仆婦,追問道:“這位大姐,你說我家表兄弟高中?不知如今是什麽功名?”

健婦回過頭來,得意地昂起了頭,“我家少爺乃文曲星下凡,前些日子剛中了府中第九名童生!”

葉行遠啼笑皆非,第九名童生就是文曲星下凡,那他這個縣案首豈不就是紫薇大帝了?不過府中童生試競爭激烈,不知道這位表兄還是表弟的表現也算是不錯,家裏人心疼珍惜些,難免吹的過分,這是人之常情。

那仆婦去了約莫有一炷香時分,葉行遠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才見她姍姍來遲,臉上的神色卻比剛才更不屑了些,“這位葉少爺,太太請你進去。”

這仆婦是陸夫人的奶娘,自小跟著陸夫人,陪嫁過來之後,原本就不大看得起陸家這邊的窮親戚。從陸夫人這裏得知葉家破落,又是山村中鄉民,就更不在意。

葉行遠也懶得搭理這種下人的態度,隨著她進了院子。

此時有位夫人坐在正房,身體纖瘦,抬眼瞧葉行遠進來,臉上堆出敷衍的假笑,“好外甥兒,多年不見,一眨眼間都這麽大了,小時候我還抱過你,你可還記得?”

她嘴上說得客氣,但卻沒任何迎接的舉止。葉行遠聽這表舅媽的口氣,知道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雖有些不快活,但也沒怎麽在意,反正他今日不過隻是應姐姐所請走個親戚而已。

對方如果不周到不熱情,那以後大不了就不再往來,如此自己還省心了。功名之路,分心越少越好。

打定主意,葉行遠上前兩步,行了禮道:“我們姐弟倆一直記掛著舅舅舅媽,今次我要入府學,正好路過此地,姐姐便叫我稍帶些土產。晚輩的小小心意,還請舅媽不要嫌棄。”

包袱裏麵也無非是些葛根、枸杞等物,雖不值錢,卻是葉翠芝平日在山中挖來,自己洗淨曬幹積存起來的山貨,心意實誠。

陸夫人看了看禮物,隨手交給了奶娘。奶娘嘴裏低低地不知嘀咕著什麽,出去轉了一圈,不知道將東西丟去了哪裏。

不過聽到府學兩字,陸夫人麵色多了些熱情,奇道:“外甥是在府學尋了什麽差事麽?倒不知得誰推薦,倒是件大喜事。”

葉行遠心裏無語,這舅媽是怎麽說話的?難道他兒子能考上童生入府學,自己就隻能去府學之中當差?

不過畢竟是長輩,也不好與她一個女流之輩計較,葉行遠隻能耐心解釋,“外甥今次縣試僥幸,中了童生,得本縣舉人老爺推薦,才能入府學修行。方才聽聞表兄弟也中了童生,若也在府學,倒是可以互相照拂。”

葉行遠是真不記得這陸表舅家的孩子到底是比自己大還是小,隻好含糊一句表兄弟。

你也能中童生?陸夫人臉上的驚愕萬分,幾乎懷疑葉行遠是自吹自擂,良久才漸漸平複下來。

她又仔細瞧了瞧葉行遠身上的衣衫,細細琢磨了片刻,這才微微點頭,“你似是屬虎的,你表弟比你小半歲屬兔。他天資高讀書卻不求甚解,與你們鄉下讀書下死功夫不同,隻怕根基不穩,日後還要外甥你好好指點他。”

嘴裏說著求指點,陸夫人的口氣卻全是我心肝寶貝了不起,讀書不認真隨便混混也能中童生,跟你們鄉下孩子得靠著題海戰術瘋狂複習得來的功名可不一樣。

葉行遠繼續無語,看來這舅媽的優越感是與生俱來,對這個兒子的寵愛也是無邊無垠,自己除了不能與下人計較,同樣也不能與她計較。

他看了看周圍,又問道:“不知表舅可在家中?外甥此來拜見,見了表舅一麵,還須趕路。此去城中十裏,並不算遠,下午還能去府學報到。”

如果陸家為人親切,他多耽擱一陣也無妨,原本他還是想著將歐陽紫玉在小樹林晾半天算了。現在看來,與其跟這陸家人虛以委蛇話不投機,還不如去跟歐陽大小姐扯淡,好歹不至於句句話都讓人心裏憋氣。

陸夫人皺了皺眉,“你表舅去隔壁鄉鄰家算賬,中午便回。外甥你風塵仆仆,好不容易來到府城,還是見過你舅舅,在家中吃頓便飯。雖沒什麽好東西,但也比你們鄉下那些苦楚要好多了,我這就讓奶娘下廚加幾個菜。”

這邀請殊無誠意,請的人也是滿心不樂意,葉行遠瞧這位舅媽的表情就知道,她對自己這鄉巴佬外甥毫無興趣。

他也覺得渾身不自在,但囿於禮數,舅媽既然開口邀請,也不能一點兒不給麵子的立即脫身離去。

所以接下來的氣氛就更尷尬,在等待陸表舅回來的過程當中,陸舅媽跟葉行遠也沒什麽話說,自顧自地為兒子編織一副絨線手套。偶爾想起家中還有客人,抬起頭冷不丁地說兩句戳心窩子的話,無非就是“你們鄉中有多苦多苦,多不容易,哎呀呀太可憐了……”

弄得葉行遠如坐針氈,隻能幹脆半閉雙目,靜思聖人學問,裝作什麽都聽不見看不見。

等到晌午時分,才聽到門外傳來興衝衝的聲音,“夫人!我將唐先生請回來了!快叫偉兒出來迎接,他不是一門心思要找唐先生麽?”

葉行遠覺得自己可算熬到頭了,應該是表舅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