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知縣整張臉都垮了下來,若是凡人犯罪,須得奏報京師,取得允可之後才秋後問斬。他一個地方官並無濫施死刑的權力,但是妖怪卻不同。

軒轅世界妖怪無人權,同樣的罪行,妖怪的處置就是要比人類嚴厲許多,至於殺官造反的妖怪當然是當場格殺勿論,從來沒什麽客氣。

單知縣完全有權力也有責任將其正法,如今在民眾的注視之下,在葉行遠的言語逼迫之下,他幾乎沒有別的選擇。

“真要斬了這黑魚精?”堂下的百姓們大吃一驚,他們素來知曉單知縣是什麽德行。他一貫膽小怕事,真敢不畏權貴,當場殺了這龍王的小舅子麽?

原本一直忍氣吞聲的一些人卻終於忍不住笑逐顏開,尤其是被害死親友板橋渡眾人,有人涕淚交流咬牙切齒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求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

有人一帶頭,便有人開始附和道:“殺了他!殺了他!”

單知縣明白什麽叫眾怒難犯,也知道什麽叫大勢已去,他一閉眼,也知道今日是躲不過去了,幹脆狠了狠心。罷了!這妖怪害人無數,本來就該殺,我也做一回英雄。

他一把掣出令箭,用力往堂上一甩,大喝道:“黑魚精鼇狂,殺人害命,當堂供認不諱,按律當斬。妖族犯法者,就地正法,劊子手何在?”

“喏!”堂下一個粗壯的漢子倒提著鬼頭刀,興衝衝的奔了上來,一把擒住鼇狂,笑道:“家中所傳屠妖刀,這幾年來未曾斬過一個小妖,多謝大人為民作主,我這一刀定砍得幹淨利落。”

鼇狂這時候才慌了神,大叫道:“你們不能殺我!不能殺我!我姐夫是定河龍王!”

那劊子手力氣極大,伸手提著鼇狂如提燈草,急匆匆奔出了公堂,便在衙門口將鼇狂按倒,大笑道:“如今便算是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惡妖當誅!”

他手起刀落,隻聽唰的一聲,鼇狂的腦袋便分了家,滴溜溜做了個滾地葫蘆,麵目猙獰。從他脖子裏麵噴出了一腔汙血,一開始鼇狂還手足抽搐,似要掙紮,但很快就僵倒在地。

妖魂不散,發出淒厲吼聲,卻被那鬼頭刀一吸一攪,盡皆粉碎,永世不得超生!

積年的劊子手一般都備兩把刀,一把刀殺人,一把刀斬妖。這屠妖刀有破碎妖魂之能,鼇狂那點修為哪裏能抵擋得住,魂魄為刀氣所破,連去冥界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眾人喜極而泣,大部分人都歡欣鼓舞,一起大喊青天大老爺聖明!感謝葉狀元出手!單知縣從未受到過這樣的擁戴,受寵若驚,一時竟癡了。

葉行遠見這惡妖伏誅,心懷大暢,雖然隻是小小插曲,也算是功德圓滿。這種不平之事若是沒遇上便罷了,要是遇上了肯定得管上一管,方能念頭通達。

如今的葉行遠已經不是剛剛踏入軒轅世界,謹慎小心的他了,縱然會感覺到天命陷阱的存在,但是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所謂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他有了更深的體悟。

這大約也是長期佩戴裴將軍寶刀的原因,尤其是在會試之後,葉行遠更恢複了一些棱角,處理事情也傾向於更直接。

單知縣斬殺鼇狂,汗透重衣,透支了一輩子的勇氣,看葉行遠要走,趕忙退堂令師爺阻攔,將葉行遠請進了後衙。

葉行遠憐憫他勇氣可嘉,總算他還是最後下令斬那一刀,便給了麵子,到後衙用茶。

長慶縣實在是不算富庶,或者單知縣不事鋪張,後衙也甚為簡樸,他適才用的酒食還淩亂放置,未曾收拾。

單知縣麵孔一紅,趕緊叫人清理,另上香茶,這才分賓主而坐。葉行遠笑道:“縣尊一刀斬落,得萬眾歡呼,心情可好些了?老是忍著這作孽的妖怪,瞻前顧後,也不好受吧?”

單知縣長歎道:“說來奇怪,也不怕葉賢弟你笑話,下令斬了那黑魚精之前,我是嚇得半死。但真下了令之後,反而沒那麽害怕了,事已至此,那又能如何?”

他斬了黑魚精,膽氣漸壯,順便與葉行遠稱兄道弟,也好拉近關係。

葉行遠拍手道:“正是此理,聖人雲勇者無懼,便是要有這一閉眼懸崖撒手的一股氣在。如此得民心之舉,順天應人,不違法條,又何懼隻之有?”

單知縣回想在公堂之上享受歡呼的滋味,隻覺甘美,一時之間便把害怕忘了,點頭道:“幸得賢弟提醒,我才知種種昨日之非,今日一刀不但斬斷了鼇狂之頭,也斬了我心頭畏懼之念。回想過往,不勝愧矣。”

師爺聽他三言兩語便被葉行遠繞了過去,擔憂道:“大人也是百般不易,在這定河邊作知縣,隻怕比附郭的縣太爺還難受些。若不夾緊了尾巴做人,又安能得好?

這一次是揚眉吐氣了,隻還不知道將來該如何應付呢。狀元老爺是拍拍屁股便走了,我家大人可要在此承擔後果!”

單知縣忙嗬斥道:“休要胡說,斬妖安民,本是本官應當之事,與狀元何幹?”

葉行遠心中一動,也明白單知縣要將自己留下便是為了讓師爺說這一句話。或許殺了一個黑魚精讓單知縣醍醐灌頂,但多年行為邏輯不會改變,對定河龍宮的畏懼根深蒂固。

單知縣是怕自己這個始作俑者轉頭一走,龍宮將所有的憤怒都傾泄在他身上,所以討辦法來了。不過定河龍宮居然跋扈至此,讓河邊各縣有“附郭”之歎,倒也出乎葉行遠的意料之外。

所謂“三生作惡,知縣附郭”,是說知縣如果運氣不好,與府城在一處,那就完全沒有百裏侯的威風,隻能被人管的束手束腳。而在定河邊的這些知縣們,每一個都有附郭的痛苦。

不過他們附的不是府城,而是這一條延綿的定河,是藏在定河之底的龍宮。

葉行遠不太明白,便問道:“龍王雖然尊貴,但天條所限,隻能管水中之事,絕不能幹涉地方政務。縣尊又何必如此忌憚?”

漢江流經定湖省,卻沒聽說周邊府縣有此糾結,難道是定河更有不同的關係?

單知縣苦笑搖頭道:“賢弟不在定河畔為官,不知定河官的苦楚。天條雖然如此規定,但是龍王權大力大,他若真要打擦邊球,又有誰能治得了他?

尤其是這幾年,龍王行事更為激進,我這長慶縣還算好的,聽說上遊諸縣,都尊奉定河龍王號令,便是糧稅都得給他孝敬一份。”

他壓低了聲音,甚是惶恐。葉行遠一怔,失聲道:“這不是……大逆不道麽?”

照葉行遠的理解,水底龍王的地位其實與藩王差相仿佛,雖然名義上地位極高,但也受到嚴格的限製。像藩王不能離開自己的封地一樣,龍王也不能離開自己的水域。

說是要行雲布雨,灌溉周邊,但這葉隻是一個概念,具體的工作還是由天庭雨師來完成。而地方上舉人呼風喚雨調整天地元氣之後,龍王連這種形式上的作用都不明顯了。

所以當初葉行遠得罪漢江龍宮的時候,雖然知道力量懸殊,但也沒有特別害怕,就是因為知道龍宮並無實權。

地方官吏要聽龍王的話,乃至於貢獻糧稅,這等於就是藩王要控製地方,不用考慮他的目的是什麽,但凡有這個行為,朝廷就可以認為你是大逆不道!

單知縣忙阻止道:“賢弟慎言!此事其實在定河邊流傳甚廣,河西、劍門省中更幾乎盡人皆知,隻是我們河東還沒那麽明顯罷了……”

朝廷對西北越來越失去掌控,除了妖族、流寇之外,居然還有一個定河龍王。葉行遠想了一下,也正是朝廷失控之地,龍王趁虛而入,既然他做得如此明顯,朝廷也不會沒有一點消息,到現在還沒什麽反應,隻能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形式真是危如累卵啊!葉行遠心中感慨,越深入了解這個世界,就越發現朝廷的腐朽。也怪不得隆平帝不務正業,便算他要勵精圖治,那麽多窟窿也不知該從何補起。

大約皇帝也是覺得太子承擔不起這一副天下的重擔,所以才狠狠心將他廢了。在這一刹那,葉行遠對隆平帝竟然多了幾分理解。

龍王既然如此囂張,那今日之事隻怕就不能善了。葉行遠之前還是想得簡單了,他思忖了一陣,又問道:“縣尊可是擔心龍宮挾私報複?若是如此,我倒有一計,便在縣尊處留下一個錦囊,待龍宮來人之時拆開,必可應付。”

錦囊?單知縣與師爺麵麵相覷,葉行遠的傳奇故事他們其實也聽了不少。不過這錦囊妙計會不會太戲劇化了?從葉行遠手中接過他準備的錦囊,單知縣強忍著立刻開啟的衝動,顫聲問道:“賢弟可有把握?千萬不要坑了為兄啊!”

葉行遠淡然而笑道:“山人自有妙計,不必擔心。我這一路上,倒除了要擔心流寇之外,還得操心一下龍宮,長慶縣卻穩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