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葉行遠緊鑼密鼓的為自己將來打算的時候,他的敵人也在為之而做準備。宇文經馬不停蹄的拜訪五位大學士,轉述他們各自的意思,最後達成共識。

這五位文官巔峰的人物當然不可能坐下來商量怎麽對付一個新科進士,這時候像宇文經這般的潤滑油就非常重要了。如果沒有他不厭其煩的串聯,這次聯合行動未必就會這麽順利。

“那學生就告退了。”宇文經畢恭畢敬的向微閉雙目的嚴秉璋告辭,在最後向首輔報告之後,葉行遠出京已經成了定局。

絕不能讓葉行遠入翰林,絕不能讓他再進一步,這是宇文經給自己的底線。在這短短的十幾日中,他四處奔走,放出巨大的能量,連幾位大學士都為之驚詫。

歐陽圃都與他開玩笑道:“賢侄若是這般在意仕途,早晚都是吾輩中人,何必還一直頂著白身?”

宇文經苦笑,他自知這一次做得確實太賣力了些,與他平日的行徑都不太附和。但他也同樣清楚這事因為葉行遠給他的威脅感實在太大,所以絲毫不敢放鬆。

從嚴首輔府邸出來,宇文經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隻覺得腦中昏昏沉沉,眼前一片迷蒙,這才意識到這一段時間不眠不休,消耗的心力有多大。

街邊的桃花開得正豔,春色無邊,他卻絲毫沒有春日的心情,隻一直喃喃自語道:“五位大學士串聯,如此局麵,葉行遠你又安能翻盤?”

無論怎麽看,他們這一方就像是巨大的車輪要碾死一隻螞蟻,與五位大學士聯合起來的龐然大物相比,葉行遠就如螻蟻一般。

會試之中,葉行遠借天機之助,可以憑著聰明才智力挽狂瀾,但是在現實之中,他又怎麽可能改變這個死局?

按說這是萬無一失,但宇文經心中卻始終沉甸甸的,總覺得有什麽地方自己沒算到。隻怕葉行遠出什麽奇招。不過他的這種擔心,在聽說葉行遠開始逐一拜訪三位主考的時候,終於放下。

原以為葉行遠穩坐釣魚台,會有什麽後手,等到今日,方知他終究畢竟也還是少年。到了這種時候,再想拉關係找人幫忙,哪裏還來得及?無非是自取其辱罷了。

宇文經遠遠在東閣大學士沈笑門前望見葉行遠寂寥的背影,心中也不由覺得自己是不是對這年輕人下手太狠了。不過想到葉行遠對聖人文教的威脅,他終於還是硬起了心腸。

葉行遠逐一拜見三位座師,卻不出意料的都吃了閉門羹。嚴首輔直接讓他在門房等到傍晚,沒給個準話,最後隻能怏怏離去。

奚明生算是比較給麵子,隻推托公事繁忙,雖未接見,卻讓家中子侄招待。沈孝則是嚴厲表示不見,新科狀元遭這種冷遇,大約也就破天荒的頭一遭。

最可恨的是沈孝拒絕接見葉行遠的同時,傳臚陳簡來拜,卻被請了進去。

陳簡在會試之中失手,瓊林宴又丟了醜,卻依舊趾高氣揚。他見葉行遠候在門口,故意從葉行遠身邊經過,冷笑道:“葉狀元竟不得其門而入麽?”

葉行遠瞥了他一眼,知道此人又要來挑釁找茬,渾不在意道:“吾拜見老師,自有意誠。閣老若無空閑,不見也是尋常,唯不忘請安之意也,又有何妨。”

陳簡嗤笑道:“閣老若是事忙,怎麽會見我而不見你?分明是你自己有什麽行徑不妥當處,別人不曉,當朝大學士卻看得分明,故而雖錄你為狀元,但不願相親。你可戒之!慎之!”

葉行遠也不辯駁,隻向沈孝府邸大門又恭敬行了一禮,悲憤道:“在下行事,無愧本心,從無取巧之處。雖僥幸得了今科狀元,亦無驕狂怠惰之意,望老師明鑒,莫要為小人蒙蔽!”

他掉頭就走,不顧陳簡在後嘲笑。大街上行人指指點點,都在議論紛紛。

有人驚疑道:“葉公子究竟做了什麽,竟然得罪了座師?聽說三位大學士都不見他,莫非真是狀元德行有虧?”

有人立刻反駁,“葉公子中狀元之後不驕不躁,一直仍在驛館之中閉門讀書,哪裏聽說有什麽不當之舉?若是以前犯下什麽錯失,三位大學士又怎會點他為狀元?”

有消息靈通的壓低聲音道:“你們是不知道,葉公子不但是狀元,還有個爵位在身。這便惹得幾位閣老不快,世上焉有帶爵翰林者?故而不願授他翰林院修撰之職。

這時候乃是關鍵時刻,明日便要授官,就算為避嫌疑,幾位大學士也不可能見他。”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大嘩,有人遲疑道:“狀元老爺是文曲星下凡,怎能不入翰林,不受翰林清氣灌頂?這是日後做宰相必經之路,難道竟不讓他走不成?”

有人嗤笑道:“狀元幾年便有一個,哪裏個個都當了宰相?我看這位葉公子心思不純,又獻祥瑞當了爵爺,還要應科考。若是個普通進士便罷,偏還中了狀元,這不是叫朝中諸位讀書人沒臉麽?”

有人是葉行遠的擁躉,怒道:“國有祥瑞,獻之朝廷,這本是天經地義。葉公子乃是正人,又能隻手挽天傾,難道就因為他得了爵位,便否了他的才學?要真的閣老們壓製他不入翰林,聖人在上,才不會坐視!”

有一半人幸災樂禍,也有一半人憤憤不平,都等著看明天的授官結果。新進士引動的熱潮,往年也遠遠不能與今年相比。

宇文經行於道旁,聽人議論,慨然歎息。他早就料到葉行遠既中了狀元,還要將他壓下去,那受到的阻力會更大,但也沒想到民眾為葉行遠說話的人會有那麽多。

他對陳直歎道:“葉行遠此人文采風度,令人心折,京中百姓多被其迷惑。要是他留在禁中日久,隻怕更是根深蒂固。愚兄迫不得已行此下策,驅逐賢人,實在心中有愧。”

陳直勸慰道:“葉行遠此時年少輕狂,總是有的,經此一挫,再讀聖人正義,日後或有更大成就,這便是宇文兄一片好意了。”

宇文經歎道:“隻能希望如此了。”

天色漸漸晦暗,這已經是新進士授官前假期的最後一日,葉行遠再有什麽手段,應該也來不及施展了。狀元到底該授什麽官,內閣已經擬好,進呈皇帝,隆平帝並未駁還,此事已成定局。

宇文經反複推算,隻覺得再無變化的可能,這才放心睡去,在整夜的咳嗽中希冀著明天。

星夜,隆平帝難得的坐在司禮監中翻看奏章。這時候陪伴在他身邊的就不是平日的伴當安公公,而是司禮監太監王仁。

司禮監重地,便是安公公這樣的身份也不能擅入。以隆平帝的怠政態度,他平日也不會來這兒,要不是因為王仁突然來稟告說有葉行遠的緊急上書,他也絕不會在晚飯後加班。

不過葉行遠的上書還真沒有讓他失望,隆平帝看完這一篇奏章,眉目之間都是得意,“這小猴子,想不到竟然如此舍得,這麽一來,反倒是將了那幾位閣老一軍了!”

王仁低眉順目,嘴角卻也隱隱帶著一絲笑意,他輕聲道:“此乃陛下洪福,這才天降如此賢才,為陛下所用。”

隆平帝哈哈大笑,放下奏章,轉頭問道:“他這上書,是直接通過你送上來的?這是不是不合規矩?”

王仁搖頭道:“葉行遠行事謹慎有分寸,怎會落人話柄,這份上書於日落前一同送往內閣與司禮監,隻諸位閣老應該不會及時看到便是。”

葉行遠規規矩矩上書,都是通過正規的途徑,別人也找不到說嘴的地方。至於閣老們沒有看見,隻能怪平日奏章太多,內閣公務繁忙,看不過來,這可怪不得他。

葉行遠選擇的時間恰到好處,他這一名進士的上書,又非國家大事緊急軍情,內閣諸老正常要看到都該是幾日之後了。至於在到了司禮監之後,走秘折上書渠道讓皇帝先睹為快,這頂多說是他預先借用了本該屬於他錦衣衛的職使。

隆平帝更是樂不可支道:“這小子倒也促狹,看來得朕配合他演上一場大戲了,不過終究有些不熱鬧之嫌。”

王仁一抿嘴,笑道:“聽說他還傳抄了幾十份,準備公告京城,貼於朝陽門、宣德門各處,等到明日,這份上書必然盡人皆知。”

隆平帝拍案叫絕,“果然是狀元之才,虧得他有這般心思!這次五位老先生可吃了他這一個悶虧了!葉行遠也真狠得下心,不過如此一來,近幾年要他幫朕辦事可就不太方便。”

王仁勸道:“葉行遠乃是宰相之才,這幾年地位未顯,年紀又輕。陛下也沒什麽大事可以交給他,不如再等幾年,等他羽翼豐滿,定能為陛下更好效力。”

隆平帝點頭稱是,歎息道:“那就等幾年吧。”

他又想了一想,眉開眼笑道:“擬旨!葉行遠既然給了朕這麽大一個驚喜,讓朕出了這一口悶氣,朕豈能不回報於他?也剛好讓那五位老大人更難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