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旭日初升,葉行遠精神抖擻的上路,在村口與姐姐道別之後,沿著崎嶇的小路下山,走上前往府城的大道。

若是在縣城雇一輛大車,到府城約莫要兩三天功夫,需要花費一兩銀子。但葉行遠覺得自己現在年紀輕輕,得到浩然之體後也是身強力壯,不必費那個冤枉錢,畢竟他還不是富人。

浩然之體當真不錯,至少強身健體功效實在明顯,趕路輕鬆得很,葉行遠也樂得一路悠閑而行,看看四麵的景致。

這不但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次出遠門,同樣也是這個肉身第一次出遠門,興奮感從內心油然而生,並不像是避難,更像是旅遊。

歸陽縣屬於漢江府,此去府城,需要穿兩座山、過一條河,曲曲折折,總計一百八十裏路。葉行遠有了童生資格,中間有一處驛站可供休息,不過步行的話估計要留宿三夜,另外兩處宿得想辦法另找。

好在漢江府雖然不算是繁榮富庶的通都大邑,但這百年來稻米豐產,隻要也算得上是魚米之鄉,俗話說“湖漢熟,天下足”,一路上村莊零星點綴,總能有落腳之地。

走了一段平路,又開始登山,到山頂差不多正值正午,隻見遠處漢江如一道白線,浩浩****而下,景色極為開闊豪壯,讓葉行遠很是欣賞了一會兒。

第一日傍晚,葉行遠抵達漢江渡口山江驛,遞了童生文憑,得到一個通鋪。他並不計較,早早睡了,第二天問清路徑,又出門趕路。

擺渡過江,半路是一座大山,山中村落間隔就稀疏了。葉行遠琢磨著多趕些路,又貪看山中景致,不知不覺錯過了宿頭。

等到天色黑下來,葉行遠才意識到住宿問題,出門經驗不足難免如此。他忽然又想起,歐陽舉人說過山中有妖怪……

這當然是危言聳聽!葉行遠並不放在心上,如今天下一統,朝廷強勢,妖怪也不敢輕易傷害有功名的讀書人,童生再低級也是有名號的讀書人了。

不過沒地方住實在不便,難道要露宿荒山野嶺?葉行遠往遠處望去,瞧見有一星半點的燈火飄在叢林之上,隱隱似乎是有人家,便加快了腳步,朝著那方向趕去。

走近一看,卻是一座荒廢的古廟,門口的香爐泛著紅彤彤的光,大約是山裏人拜祭的香燭,到此時尚未燃盡。

古廟門外,樹影重疊,夜風流過,恰如嗚咽。葉行遠再往前看,隻見黑漆漆一團,山路之中偶有鬼火飄起,隱隱又有狼嚎虎嘯,看不清路徑。

看來隻能在這裏將就一宿了。葉行遠固然膽大,仗著有百邪辟易的浩然之體,不怕夜路,但是誰知道前麵到底有什麽東西?古廟好歹有四壁遮風,算是有個立錐之地。

正中的神像已經結滿了蜘蛛網,葉行遠借著月光細看,這神像頭戴高冠,手持藜杖,仿佛是山神模樣,但雙目低垂,臉上呈現出一種死灰色,不知為何荒廢至斯。

如果是一般的孤身旅人,對這種地方隻怕還是心存恐懼,敢不敢停留還是兩說。但有成就的讀書人心性自然而然堅強,不懼鬼神,何況葉行遠又有劍靈護身,膽氣更足。

他當即撥開地上稻草,解下包袱,找一處空地坐下,背靠柱子,悠然自得的翻出幹糧。

喝了兩口水,又吃了大半個餅,葉行遠隻覺得腹中飽足,更覺愜意。雖是荒村破廟,但總比露宿要好,這種心態也算是苦中作樂。

月夜清輝,從窗戶裏照到他腳下,留下一大塊慘白光斑,夜梟狐狸的叫聲不絕,一派淒清氣氛。

要是這時候出個女鬼來自薦枕席,那還真像是聊齋故事了,葉行遠下意識想道。在上輩子,博覽古籍的他可沒少看過聊齋。

不過這個世界的鬼怪可不會那麽自由肆意,天道之下,各有枷鎖。人死之後,歸於冥界,不複回轉,而妖怪這種東西,雖然為數也不少,但是朝廷官方和山野仙人的聯合壓製之下,一般都隻敢低調地躲在山中,偶然偷吃個把落單的客商,已經算是膽大。

隻聽說在國疆邊境,外域妖境,妖怪才會比較囂張。漢江府這裏是中原腹地,自古以來的人族千年舊土,真想見個妖怪也不容易。

哢……哢……外麵傳來奇怪聲音,仿佛是什麽東西拖在地上移動。葉行遠立刻站起來,警覺地探頭張望,正想著鬼怪事,不會真冒出來一個妖怪吧?

想至此處,葉行遠口中默誦聖人之言,從包袱裏麵摸索出筆墨紙硯,不緊不慢地攤開放在香案上。又取下腰間葫蘆,往硯台中滴了兩滴清水,緩緩地磨起墨來。

葉行遠敢夜宿這種看起來就怪恐怖的破廟,當然有所倚仗。故老相傳,筆墨可辟邪,鬼狐不得近身。這是因為讀書人運氣寫字,蘊含天機,靈光綻現,彰顯威嚴。

天機乃是人皇截取天道而成,人族屹立於天地之間的最大依仗。故而至大至剛,莫說是妖怪,便是陰神也不能衝撞。所以讀書人隻要自己心性持正,不露破綻,對鬼怪抵抗力還是很強。

葉行遠覺得自己基本上還算得上堂堂正正,沒什麽鬼蜮之處,當然更不怕半夜鬼敲門。果然他一拿筆墨,外麵那鐵鏈拖地的聲音就減弱,漸至無聲。

見機不妙就離開了?莫非還真有妖怪?葉行遠笑了笑,左右無事,他擱下了墨,幹脆取出一本書,對著月光高聲誦讀。

讀書聲朗朗,能夠清人耳目,**滌妖氛,雖然沒有秀才相公“清心聖音”的神通,但隻要心正意誠,也能讓腦中清朗。

“公子好興致,荒郊野廟,月夜讀書,真乃佳話。”廟門外突然傳來一個粗豪的聲音。

是男妖怪?葉行遠頓時意興闌珊。或許月夜遇妖是一段佳話,不過前提是遇上漂亮孱弱的狐狸精,而不是這種說話連牆壁都會震三震的強悍雄性。

心裏想著,但他還是對著門外開口道:“來者是客,朋友既然到此,何不入內小坐,月下暢談?”

葉行遠本心是不怎麽怕妖怪的,甚至還有點兒好奇,畢竟來這個世界也好久了,見過官吏見過劍仙,妖怪卻還真沒見過,不知道會是何等樣貌。

鐵鏈擦地聲又起,隻見一個麵色陰鬱的魁梧壯漢推門而入,一屁股坐在葉行遠麵前,他手腳之上都有鎖鏈,落在地麵鏗鏘有聲。

被鎮壓的妖怪?葉行遠不動聲色,目光在他手腕腳踝處掃了一掃,發現鎖住他的鐵鏈足有碗口粗細,通體黑沉,看上去就十分沉重,更是無限延伸到黑暗之中,不知到底有多長,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困妖黑神鎖鏈。

聽說從人皇時代開始,各地軍兵就開始整治除妖,惡貫滿盈的妖怪當場斬殺,次一等的流放外域,惡行不彰者就地圈禁,其中不同能力的妖怪,又以不同的方式鎮壓,黑神鎖鏈算是倒數二三等的,但困住的妖怪實力也已不弱。

“書生倒是膽大,敢直視於我。”那妖怪冷笑,瞪大了如銅鈴一般的眼睛,瞳孔是一片晦暗渾濁的紅色,仿佛藏著無限殺機。

葉行遠輕笑一聲,“讀書人胸中有正氣,威武不能屈,隻是看上一眼,有何不敢?”

聖賢教訓,雖千萬人吾往矣。讀書人隻要不偏於正道,上可鑒天日,下可辨黃泉,區區一個妖怪,怎麽可能讓他轉開目光?

“哦?”妖怪露出尖牙獰笑,“你就不怕觸怒了我,吃了你麽?”

葉行遠不屑道:“你若敢吃我,何須我看你?張口便吃。你若不敢吃我,就算我看你千眼百眼,你也隻能受著。我乃堂堂浩然之體童生,又豈能連一個妖怪都不敢直視?”

雖說不怕,這自己的身份還是要點出來的,不過這妖怪困在山中日久,看他鎖鏈都已經生鏽,大概也該懂點規矩,不會隨便亂來。

“你是童生?”果然那妖怪縮了,聽說葉行遠是童生之後,臉上露出了猶豫之色。如果隻是普通的讀書人,或許在他腹中饑火難當的情況之下,會不顧一切先吃了再說,但堂堂童生,他卻得考慮周詳。

畢竟童生已經是在天機掛了號,被天命初步認可的讀書人了,如果傷害了來曆不明的童生,誰知道會有什麽後果?萬一牽扯出莫大因果,那可就倒了八輩子黴。

葉行遠瞧他竟然沒有遠遁而去,心中也是奇怪。妖怪其實是很單純的生物,他無非就是要尋找血食維持力量,知道自己具備浩然之體的童生,未必好吃,明智之舉就是離開,難道這妖怪真的是餓昏了頭,連童生的主意都敢打?

葉行遠心中一動,提筆蘸墨,在麵前白紙上從容落筆,抄錄聖人經典。“富貴不能**,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靈光閃現,在黑夜之中如夜明珠一般,晃得那妖怪睜不開眼睛,殺氣一瀉,心中便自軟了,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有門!葉行遠再接再厲,又換一種字體,寫下一行行草,“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

紙麵簡直如同燃起了火把,光芒萬丈,妖怪慘呼一聲,跌跌撞撞又退了幾步。

葉行遠心中大定,知道這妖怪不過外強中幹,正要一鼓作氣,徹底將其驅除,忽然從門外閃進來一道白影,手中銀光閃動,哢擦一聲,竟是斬下了這妖怪鬥大的頭顱!

妖怪腦袋骨碌碌滾到葉行遠麵前,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事起突然,葉行遠正驚愕間,卻見斬下妖怪頭顱的那道白影對著自己盈盈下拜,口中稱謝,“多謝公子義助,以聖人之言,壓住這妖怪凶光妖氣,讓奴家能手刃此獠,報得大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