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方當三月,春雷驚蟄。會試已完,京城之中滯留的上千舉子,都是翹首以盼著結果。考得好的沾沾自喜,但也不免患得患失;考得差的哀哀戚戚,但也存著一分僥幸。

不過街頭巷尾議論最多的卻還是今年考場之中出現的異象。有人說得繪聲繪色,“我們就站在考場外瞧著,約莫從第二日上,場中西南便有一道雲氣盤旋而上,其形如龍。

等到第三日完卷的時候,那雲氣仿佛一下子受了刺激,直衝青天,到得天頂又化散成一大片華蓋,遮天蔽日。有老人家說,這可不光是才氣文運,甚至有可能是人皇之氣!”

有人駭然道:“老兄豈能胡言亂語?考場之中都是忠孝節義的讀書人,頭一條就是盡忠聖上,哪裏會有什麽人皇之氣?這……這可是大逆不道!”

一開始開口那人不屑道:“所以說你懂個屁?人皇之氣可不一定就出現在皇帝身上,要是精忠報國,君臣相得,大臣亦能借皇者之氣,救國救民。我看是這一場會試之中,要出一位忠臣良相!”

這一番話才有許多人附和,都紛紛在猜測做出此等文章的才子到底是何人。

“不用猜,一定是葉行遠。”在京中一處簡陋的小宅之中,白衣大儒宇文經愁眉不展的喝著悶酒,與好友陳直哀歎。

陳直驚道:“宇文兄何以如此肯定?若能做出這樣的文章,那豈不是國家之幸?兄長何以又處處要針對他?”

宇文經苦笑道:“此人文章我反複讀過何止百遍?當世之人無一個能望其項背,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能夠力挽狂瀾,救萬民於水火?此次會試考題南晉之變,本是無解之局,沒想到卻被他硬生生翻盤,這種人物豈能不讓人驚懼?”

陳直皺眉道:“宇文兄是懷疑他有不臣之心?這等英雄,確實難雌伏於人下。但他若中了進士,以文官入仕,不掌兵權,隻要小心防範,也就罷了。何必這麽早就操心?”

武將想要造反,隻要有幾千悍勇親信部曲,趁亂世占據一城之地便就夠了。但文官想要謀逆,那非得是位極人臣權傾朝野不可,否則就算是一省封疆,以本朝製度,也難調動軍兵,難以作亂。

葉行遠就算一路順風順水,十七歲上考中進士,想要升官到大學士至少也得二三十年功夫。二三十年之中,誰知道有什麽變故,宇文經為什麽要這麽早就杞人憂天?

宇文經搖頭,“本朝沉屙已深,便是真有野心之輩謀朝篡位,我也不以為異,這原本就是命數。要隻是擔心這個,我也就不必如此擔憂。”

他是明智之士,知道本朝雖然還看不出什麽大問題,卻處處著火,縱然有幾個裱糊匠勉力維持,但國運終究已經不久了。

改朝換代,本是天機中理所當然之事,作為明哲的讀書人,並不會覺得多奇怪。宇文經對葉行遠的擔心,可不是怕他竊國。

陳直駭然擦汗道:“兄長總是作此駭人之語,隻我們兩人說說倒也罷了,在外麵可不能如此。”

宇文經笑道:“這我還不知道麽?這些牢騷無非是我們兄弟間說說,便是在嚴首輔麵前,雖然他與我都心知肚明,卻絕不會說此一字。”

站在嚴秉璋的高度,又怎麽不知國事艱難?作為他的心腹謀主,宇文經卻反而不會與他探討國家興衰之事,這事就算說明白了又有何用?倒不如難得糊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

陳直又問道:“既然兄長連這都不擔心,那對此人何必如此忌憚?兄長不欲入仕途,與此人也該沒什麽矛盾才是。”

宇文經為人光風霽月,兩袖清風,不求權勢,所以才一直不赴會試,甘願隱於市中。無論從哪方麵來看,他都與葉行遠不會有什麽矛盾。

宇文經歎氣道:“葉行遠此人大才,若是他遵循聖人之教,必是國家之幸,人族之幸。但我從他的字裏行間,卻讀出了桀驁不馴,隻怕此人將來會是文教之罪人。

以聖人之學,絕難挽回南晉局麵,他能夠再起風雲,想必又是用了他的雜學。原本聖人博大精深無所不包,些許雜學無法動搖其根基。但我越是細讀葉行遠的文章,越是覺得他的立論與聖人南轅北轍,一旦日後成了氣候,必將成異端之學,流毒無窮!”

宇文經心中對葉行遠極為佩服,不說他隻手挽天傾之能,便是種種新學方向,都是引人入勝。除了考試文章之外,當初葉行遠在省城中所做“釋租”之文,宇文經同樣爛熟於心。

他目光如炬,看出葉行遠雜亂無章的觀點之中,其實隱隱已經有了一個龐大的體係,若是發展成熟,隻怕與聖人之學抗衡也能旗鼓相當。這才是宇文經害怕的根源。

宇文經知道這次會試會是一次關鍵的轉折點,在放榜之前最緊張的時候,這才第一次在至交好友麵前說出了內心的隱憂。

陳直瞠目結舌,怎麽也想不到宇文經竟然會為這種問題擔憂。說句大不敬的話,如果宇文經認為葉行遠以後的學說可能會動搖聖人文教的根基,那豈不是認為他這個年輕人有與聖人分庭抗禮的能力?

此人當真有這麽厲害?陳直尚未見過葉行遠,卻已經對他充滿了好奇。

宇文經喝了杯酒,又歎道:“三位主考,在考前我已經一一拜訪過,奚次輔不假辭色,以他的性子必然會力挺葉行遠為狀元。沈大學士為人貪鄙,又有私心,我聽他話中語氣,也必然會下死力壓製葉行遠。

如今的關鍵,便落在嚴首輔身上了,可惜他莫測高深,我們雖然賓主多年,但他心中到底是如何想法,卻無從得知。”

宇文經對做出驚世文章的人選絲毫沒有懷疑,百分之百肯定就是葉行遠,這意味著不讓葉行遠考中已經不可能了。他現在的指望,便是葉行遠絕對不要奪魁,哪怕隻是榜眼,那聲勢也將大大不同。

“事已至此,隻能聽天由命。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宇文經肅然望著窗外,長歎一聲,陷入了沉思。

幾家歡樂幾家愁,相比從容等待的葉行遠,爭執不下的三主考,與憂心忡忡的宇文經。一心在會試中陷害葉行遠的陳簡此時卻遭受了皮肉之苦。他滾倒在地,麵色青白,眼珠上翻,容貌與惡鬼無二。

“錦織姑娘!饒命!饒命啊!”陳簡哀呼不止。

在他對麵,白衣女子怒不可遏,“妖族南下的局麵,就算是一個傻瓜來操盤,也能夠風卷殘雲。你竟然這麽不中用,不但滅不得葉行遠,反而讓他風生水起,扭轉乾坤?

猴王拓不殺你,我也要殺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她柔荑一抖,陳簡渾身抽搐,痛得幾乎暈去,直磕頭如搗蒜道:“是在下無能,中了葉行遠的奸計。但求姑娘再給一次機會,我必為姑娘除了這葉行遠。”

白衣女子冷笑,“會試已過,葉行遠中進士入仕已成定局,你一個無能之輩,在推演幻境之中爭不過他,在官場上又豈能爭得過他?”

陳簡急道:“此次我投奔妖族,立教化之功,雖然大節有虧,但亦有功勞。縱不能入三鼎甲,亦可中二甲進士,我與葉行遠同鄉,與他相爭必能分薄其資源,瞅準機會就能將他一舉拿下!”

他渾身劇痛,頭腦卻甚為清醒,這番話說得頗有道理。白衣女子想了想,點頭道:“倒是忘了,我們為你作局,讓你身居妖族高位。雖然未能一舉吞並南朝,但也因此少犯了許多罪孽,亦有功德,倒是便宜了你。

要是有人為你使力,三鼎甲也不是沒有指望。你和葉行遠同時為定湖省歸陽縣人,又同年入官場,隻要傳出不合,便對葉行遠聲名有損,看來還非得用你不可嘍?”

她的目光冷冷掃過陳簡身上,陳簡如墮冰窟,拜伏於地,哀聲道:“此次必不負姑娘所托!”

他重重磕頭,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隻見額頭一塊烏青,眼角亦有血痕,顯得麵容愈發猙獰。

會試之後三日,定名次,放黃榜,在此之前的暗流湧動,在這天照樣升起的時候,終於告一段落。葉行遠留在驛館之中,並不想去看放榜。唐師偃諸人雖然著急,卻也隻能陪著他。

“狀元一定歸我賢弟,不會錯!”唐師偃不住與人重複這句話,也算是在心理安慰自己。

葉行遠此時卻無悲無喜,亦不覺得心有波動。經過會試一次試煉,對他來說更明世事無常之理,心如止水,更加的淡定。

如果是狀元,那當然最好,也算是善始善終,是科舉的一個終點,官場上一個最好的起點。

如果沒有,隻要入仕,一樣有他要走的路。在此之後,他的命運再不會被一場考試左右,也不會被少數幾個人的把握,他將會開辟出自己的一條道路。

“送捷報的差官到了門口了!”門外傳來驚呼聲,葉行遠渾身一震,捏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