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石中行走的感覺很奇怪,葉行遠的感覺有點像在水底,每走一步都有一定的阻力。但又不盡相似,更像是自己的身軀仿佛要被溶解一般,仿佛與大地融為一體。

眼前一片昏暗,那些眼花繚亂的光斑更像是視神經被壓迫的產物,耳邊隻聽到殺殺的噪聲,不知身在何處。

“形雖散而神凝聚如一,不可妄想顛倒。”高華君在葉行遠耳邊小聲提點。葉行遠知道厲害,努力的集中精神,感受著土遁神通的奇妙。

無法判斷方向和距離,葉行遠隻知道渾渾噩噩隨著高華君走了許久,終於從一片亂石之中探出頭,呼吸到了一口新鮮空氣。

受到壓迫的肺部陡然充實,強烈的不適應感讓葉行遠劇烈的咳嗽起來,高華君好心的給他拍背,良久才恢複過來。

經此一遭,土遁神通葉行遠算是掌握了,他能夠清晰的記憶著遁地之法。但限於先天的稟賦,其它的遁法仍然是隻懂其原理,具體卻無法捉摸。

而且這土遁神通實用性也有很大的問題,在地下不能視物,也就無法辨別方向。要是貿貿然使用,說不定就一頭鑽到地心去了,葉行遠估摸著這門神通大概對他來說可以當作改良版的穿牆術使用,以後監牢是囚不住他了,至於其它妙用,還得慢慢熟悉研究之後。

雖然如此,這也算是意外的收獲,還沒得到五德信物就先撈了點利息,讓葉行遠更不後悔與答應李夫人的請求。

葉行遠挺直了身體,四麵張望,發現四麵鬱鬱蔥蔥,腳下便是一處深穀。高華君土遁而行,又不知帶他到了何處。

“這兒離家好像遠了點……”高華君也發現了這個問題,摸著腦袋憨厚笑道:“一用四象遁法,便收足不住,不小心就跑遠了。”

四象遁法已經是涉及根本法則的神通,就算是生而知之的聖賢,也不可能那麽輕易掌控,高華君跑遠是意料中事。也怪不得他每次出事,都要好幾天後才重新出現。

葉行遠笑道:“得蒙高兄救命之恩,遠點就遠點,我們慢慢回去就行。”

遠處還能望的見穿過村子的一條小河,大約翻過麵前兩座山,就能回返村中。高華君大笑,“是我拖累了你,哪談得上什麽恩情?是我不好,不該叫你下井。”

他眉宇之間的憂傷之色一閃即逝,葉行遠卻敏銳的捕捉到了,心中一動,故作不在意道:“高兄不必在意,山崩之事,焉能預料?吉人自有天相,高兄傳我土遁之法,救我性命,這才是我的大際遇。”

高華君聽他這麽說,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咬牙道:“此非天災,隻恐是人禍。隻是我一直不願說破,沒想到連累到賢弟,事到如今,也不能不給你一個交待了。”

你知道是人禍?葉行遠更為震驚,之前他就覺得以高華君的智慧,不至於什麽都感覺不到。現在看來,他是完全知曉後母要害他,然而依舊甘之如飴?

這心態就更加無法理解了,葉行遠小心翼翼問道:“高兄此言何意?我觀村中人淳樸,怎會有人起黑心加害於你?”

高華君默然良久,歎息道:“此本是家醜,實乃我不得父母歡心,後母為幼弟計,對我除之而後快。賢弟初到村中之時,正是她放火焚屋,欲置我於死地。此次填井,也正是她所為。”

既然已經開口,那也就不再隱瞞,高華君性子誠摯,此時和盤托出,並無忌諱。葉行遠默默擦汗,原來他什麽都清楚,既然如此還無任何反應,就這麽聽之任之?

以高華君的性格,再加上他有各種神通護體,不會有生命危險,裝糊塗未嚐不是一種選擇。但關鍵在於,現在是死後世界啊!難道高華君一生的理想,就是生活在這種不停被人陷害的世界當中?他是抖M不成?

葉行遠知道這是關鍵處,字斟句酌道:“高兄神通非凡,何不離開村中,前往梁都,暫時避開這些紛擾?日後若有所成,再反哺父母,照顧幼弟,豈不更好?”

高華君蹙眉道:“我也曾這般想過,隻是如今父親年邁多病,我身為長子豈可遠離?所謂父母在,不遠遊,此乃我之孝心,餘事不忍為也。”

當初聖人是怎麽說服他的?葉行遠回想典籍之中記載的細節,抱著賭一賭的心態道:“此言差矣,如今你後母處心積慮想要陷害於你,而令尊蒙在鼓中,時日一久,必生變化。

無論是害人之事敗露,還是高兄你一時不查身受其害,這都必傷令尊之心,豈能稱之為‘孝’乎?舜之事父也,索而使之,未嚐不在側。求而殺之,未嚐可得。小杖則待,大杖則走,以逃暴怒也。這才是孝道。”

葉行遠是幹脆把聖人之言給搬了出來,當初高華君見聖人,正是聽了這幾句話,才恍然大悟。從聖人之學,最終成一代賢人。

但好像效果卻沒那麽明顯,隻看高華君呆愣了一陣,苦思許久才道:“賢弟之言正是高論,隻是人各有誌,我之心願便是守於父母身邊,縱百死而不悔。若我遠離,萬一有失,那才是悔之莫及,賢弟不必再勸我了。”

高華君的覺悟怎麽這麽低?葉行遠被他一句話憋得沒了脾氣。難道是因為自己不是聖人,說出來的話不帶回音,於是就缺乏說服力?

不對!葉行遠陡然想到一個問題,渾身一震,心中大急。

沒準……這就是高華君現在的真實想法!

葉行遠麵前的高華君,並非是少年時期懵懂無知的那個,而是經曆了數十年苦學與宦海,最終死去之後理想的那個。

曆史上記載,高華君後來修學有成,在趙國當官,與親父後母和解,更感化之。但當時他政務繁忙,並未有時間與父親多相處。不二年,愚叟去世,任中的高華君聽聞噩耗,口噴鮮血,旋即去職,在父親墓前結廬守孝三年。

在趙王萬般懇請,萬民祈願之下,才重新出山治理國家。但從此也鬱鬱寡歡,原本以他聖人弟子的修為與功德,該當得享遐齡,但他不過半百之年就去世了,也與這喪父之痛有關係。

正常人來看,他遵聖人教誨,行動和選擇都是正確的。但高華君這是個愚孝到不正常的人,他死後會不會後悔自己離開家鄉,會不會就覺得哪怕天天被坑,也要守在父親身邊?

葉行遠越想越有這種可能,為此更加頭疼。如果是這樣,怎樣才能得到高華君的認可,難道要看著他在這兒被坑到死為止,才算完結?

碰到這種奇葩的思路,葉行遠發現自己作為正常人真是無能為力。

“走吧。”高華君反而一身輕鬆,他說完之後也並不在意,帶著葉行遠下山。

他們又走了兩天多,這才回到村中,看到兩人回返,高華君後母的麵色果然又像是見到鬼一樣。朱凝兒和李夫人也頗為吃驚,不知道葉行遠怎麽也會同在井外。

葉行遠回去將自己所知所想都告訴了兩人,與李夫人商量該如何攻略,總覺得陷入了死路。

“如今高華君自得其樂,並無為難之處。他身為賢人,死後心願達成,本來就該這樣。那我們要怎麽才能得到他的信物?這一點兒線索都沒有啊。”葉行遠喟然歎息。天天在這兒看後母周而複始拙劣的陷害技倆與高華君層出不窮的脫身手段,煩也要煩死了。

“你學得土遁之法也算是收獲,不過賢人之血灌頂隻能用一次,下一次你是無論如何學不會高華君的神通了。”李夫人也挺鬱悶,她早料到要獲得四大弟子的認可,得到五德信物不是那麽簡單,但現在這種情況讓人有一種無從下手之感,更是憋氣。

朱凝兒不耐煩道:“高華君此人油鹽不進,既然不能從他身上下手,不如換換思路?這村中唯一的惡人便是他後媽,我們將他殺了,豈不是一了百了?”

“休要胡言亂語。”葉行遠趕緊阻止她,這小姑娘殺性太大,什麽都打算通過殺殺殺來解決。這要是激怒了高華君,他們可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不過……這好像也是一條思路?朱凝兒的話倒是提醒了葉行遠,從高華君身上打不開缺口,或許從他父母身上能夠找到解決的辦法?

就比如說,如果愚叟直接開口對高華君說“你將代表‘孝’的五德信物交給這幾個外鄉人”,高華君會不會就欣然同意?

這時候李夫人也眼睛一亮,笑道:“朱小姐的話倒是提醒了我,此處乃是高華君死後理想之界,但因為其後母的存在,顯然還是不夠完美。以他的仁孝,自然不可能起意去害他後母,但我們要是能夠想想辦法,幫他消除了隱患,是不是得他認可的路子?”

這想法與葉行遠一拍即合,當然他們不可能采取殺人滅口這種簡單粗暴的辦法,具體的行動計劃,還得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