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審案中斷休堂,這種事也並非偶然。有熟知內情的人冷笑,“隻怕不知哪裏又使了銀子,大人在堂上又要出爾反爾,這京兆府公堂真是一場大戲。”

有人附和道:“鄭大人一向皮厚心黑,隻要有錢讓他把說出來的話吞回去有什麽難處?隻不知這案子會有誰使錢。”

葉行遠看著這一場鬧劇,本來隻是啼笑皆非,誰知突然又生變化。聽周圍百姓議論,心中也開始疑惑,這一樁人命官司苦主一方是個無賴潑皮,哪裏會有人替他們使錢?葉行遠花了三百兩銀子,已足將這件事抹平,這時候能發生什麽變故?

不一會兒鄭知府出來,態度迥然一變,朗聲道:“本案個中更有蹊蹺,本官雖然以文王八卦神通判定,但亦不足以定案。原告且先回去,待本官厘清真相,擇日再審。”

案子未結,李成暫時放不出來,葉行遠滿腹疑問,待要派人再去打聽,劉師爺卻已經叫人請他進後衙商量。葉行遠剛一進門,就見劉師爺滿麵苦笑,上前賠罪道:“葉公子,在下有負所托,原本早已經安排妥當。不料中間又有一位貴人插手,倒失了計較,不得不請你來商量。”

葉行遠不明所以,直覺不是什麽好事,便問道:“劉師爺有話便說,這案情清楚明白,不過一件小事,不知有什麽變化?”

進京沒兩天葉行遠覺得自己也被京中風氣汙染了,一樁人命官司在他口中都成了輕飄飄一件小事,這可有違聖人教誨。隻能怪這世界太黑暗,讓他這一腔正氣的讀書人都不得不隨波逐流。

劉師爺歎道:“誰說不是呢,我們也懶得麻煩。不過此事起因乃是因為那李成賣刀,這李成其蠢如牛,這刀可真是一口寶刀,有位貴人看中了這口刀,是以想跟我們大人商量,將李成重重懲處,殺人償命,以絕後患。”

師爺你說話這麽直白真的好嗎?葉行遠自認心理素質過硬,但是在這公正廉明的京兆府大堂匾額背後,劉師爺用如此輕鬆的口吻說這種殺人滅口奪寶的事,會不會覺得有點諷刺?

葉行遠蹙眉道:“劉師爺,李成乃是朝廷名官,又是我的好友,要判他為一個無賴償命,未免也太過了吧?”

劉師爺雖然沒有明說,但那位貴人必定非同小可,否則的話他也不至於這麽直接。但他既然還知道來找葉行遠商量,並沒有在大堂上直接判決,那就說明對方還是給葉行遠或者說葉行遠身後的定湖省官場一點兒麵子,不至於做得太絕,還有轉圜餘地。

“是是是,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劉師爺點頭,笑道:“所以這不才與葉公子你商量麽?我聽說李成與葉公子也不過隻是初識,何必為了他得罪旁人?隻要葉公子你給貴人一個麵子,我家大人也免得難做,那三百兩銀子原封退還,更有一份薄禮奉上。”

京兆府雖然昏聵,但是消息依然靈通,在京中大大小小之事,很難瞞得過劉師爺的耳目。他既然敢接手此事,李成與葉行遠的關係當然要調查。

這兩人以前從無交集,隻是碰巧住在一處驛館,這才有了點交情。但葉行遠進京也不過幾日,能與李成有多好的關係?以劉師爺看來,無非隻是少年人豪俠性子發作,所以才仗義疏財出麵幫忙。

本來這不關京兆府的事,你既然給了銀子我自然放人,隻是又有他人插手,考慮到葉行遠身份也有些特殊,劉師爺才來好意提醒兩句。

葉行遠心下凜然,劉師爺嘴上說得客氣,又有幾分油滑,不見殺氣,但言語之間卻早已將李成判了死刑。很顯然其實京兆府這邊其實已經打定了主意,無非是來通告他一聲罷了。

李成好歹也是個九品的官員,尚且這麽隨意的剝奪性命,這京兆府大堂之下到底有多少冤魂?葉行遠不寒而栗,要是普通小民又沒朋友的,隻怕死得更是無聲無息。

客觀來說,李成殺傷人命,確實是犯了罪,應該受到懲罰。但為了謀奪他的寶刀而定他死刑,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葉行遠躊躇道:“那位貴人不過隻是要寶刀,也不必置人於死地吧?李成既然已經打算賣刀,如今生死之際,也不會舍不得寶物,貴人便取了去,隻隨便給他幾個銀子也就是了……便是不給,也是無妨。”

他提到銀子,看劉師爺麵色微變,趕緊又改口。心想京兆府從來吃人不吐骨頭,還想問他們要銀子,自己也是天真了些,反正對於李成來說,這一遭能逃得性命便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對寶刀應該沒什麽執念。

劉師爺冷笑道:“不過隻是個武官,葉公子何必如此費心?貴人說了,做事須不留後患。那李成乃是李家名將之後,這寶刀乃是先皇禦賜、李家家傳,日後李成要是一直不得誌倒也罷了,萬一被他鹹魚翻身,到時候再來討還,豈不是麻煩?”

幹脆說得清清楚楚,免得這少年人搞不清楚狀況。葉行遠愕然,原來你們對李成的家底摸得清清楚楚,也知道人家是忠良之後,寶刀乃禦賜之物,就這樣你們還毫無顧忌的打主意?

而且手段真夠狠辣,不但要寶還要命,葉行遠感覺到一股陰森的寒意,就像是一條蛇在背後蠕動般不舒服,蹙眉道:“劉師爺身後的貴人到底是什麽人?我隻求保住李成一條性命,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逼人太甚?”

劉師爺色變,待要再說,忽聽屏風後傳來冷笑聲,“小地方之人果然是眼皮子淺沒見識,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還要如此倔強?京中水深,少年人為了朋友不要把自己搭進去了才好!”

隨後屏風背麵走出一個紫衣中年人,麵白無須,肥頭大耳,臉上滿是鄙夷不屑的神情,冷冷的看著葉行遠。

劉師爺慌忙迎上去,陪笑道:“王公公,你怎麽出來了?這少年不懂事,我正在說服於他,公公莫要動氣。”

是個死太監?一聽“公公”的稱呼,再看這人麵容打扮,葉行遠心中有數,沒想到此事居然是惹上了閹人。

看來是這位“王公公”趕來,向京兆府索要寶刀,並且提出了斬草除根的要求。看劉師爺的態度,對這位公公萬不敢得罪,所以才把葉行遠請到後衙試圖說服,並讓王公公在屏風後聽壁角。

怎奈葉行遠油鹽不進,王公公大約是頤指氣使慣了,受不得拒絕,因此便惱怒現身,倒讓劉師爺都不太好下台。

如今既然戳穿,劉師爺也是辦慣差事,什麽尷尬場麵每見過,打了個哈哈便道:“葉公子,這位是尚膳監僉書王禮王公公,還不趕緊見過?”

尚膳監的人就能讓京兆府如此忌憚?葉行遠心中大震,早就聽說本朝閹黨當道,尤其是提督東廠的廠公江寶山權勢滔天,滿朝文武都懼之三分。

但軒轅世界畢竟是文人秉政,天機可辨,東廠雖然一樣是特務機關,但也無法隻手遮天,頂多就是讓人不敢得罪罷了,不可能真廣植黨羽,壟斷朝政。

京兆府知府乃是實權在握的正四品,又是進士出身,根正苗紅。按說隻要他底氣足膽氣壯,就算是東廠提督本人,都無需太過客氣。

區區一個尚膳監僉書,哪裏值得他的心腹劉師爺這般奉承?便是葉行遠這個舉人,也不必對他折腰。不過想想鄭知府的作風,這般貪腐吃相太過難看,隻怕清流絕不會接納於他,他與閹黨勾勾搭搭也未可知。

內廷的品級與外朝不同,葉行遠不記得尚膳監僉書的品級,不過掌印太監也隻是正四品,下設左右少監、管理、掌司、僉書等,怎麽算這品級也不會太高。

何況文人清貴,就算是這公公的品級在他之上,也無須太過殷勤,因此葉行遠便漫不經心拱拱手道:“在下歸陽縣舉人葉行遠,見過王公公,還請公公高抬貴手,放過我朋友的性命。”

王公公見葉行遠態度不甚恭敬,自己已經出言點醒,他還要一開口便扯李成之事,更是惱怒,“不過隻是一個舉人,便這般作態,你要是中了進士,還不得把咱家踩砸腳底下?那李成殺人償命,天公地道,你既然讀聖賢書,怎敢徇私?”

這是大帽子扣下來了,葉行遠早有所料,也不擔心,隻淡然道:“若是京兆府秉公處理,便是要李成的性命,那我也無話可說。不過他若是明正典刑,我身為他的朋友,自然要收點他身邊財物,送返其家鄉,其中那一口禦賜的寶刀,那是斷斷少不得的。”

你要是想要命,那就別想要刀,葉行遠鬥爭經驗豐富,又清楚對方所求,一開口就打在王公公的軟肋之上。劉師爺滿頭冷汗,這小子真是膽大包天,這是在威脅王公公?是要一拍兩散的節奏?

小地方來的人,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劉師爺心中暗自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