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通南北的大運河是漕運的主幹道,每日運河上舟船往來絡繹不絕。軒轅世界的運河狀況,要比現實世界發展好得多,各地官府因為能夠借用天機神通,於水利、漕運事特別下功夫。大運河曲曲折折,聯通南北諸省,河床既寬且深,足行江上樓船。

葉行遠搭乘漕運五牙大船,乃是舊日戰船改建而成,原可載八百餘人。如今一半船艙裝了漕糧,另一半則是在定湖省巡撫、布政使和按察使三方使力之下,特地騰出來為獻祥瑞特使座艙所用。

原本漕運規矩森嚴,即使空載都不會搭閑雜人等,不過三位方麵大員共同出麵,漕運總督也不得不給這個麵子。

葉行遠坐官船而行,隻覺得座艙平穩,順風順水,比之普通的民船又快又穩,知道這也是神通所至。

唐師偃站在甲板上,遠望運河兩邊風景,隻見越向北方而行,綠色便越少。即使是在水麵之上,都能夠感覺到空氣比南方要幹燥了許多。

便歎道:“不出門不知各處風物,原本以為定湖省北麵已經是貧瘠之地,缺乏雨水,但看這北方黃土,真不知當地人如何稼穡?若是真遇幹旱,實在是沒法過日子,也難怪西北多生事端。”

唐師偃也剛剛做過省試的策論,但他基本上隻能算是一個老宅男。腳步未曾踏出定湖省外。西北之地幹旱,他隻有一個概念,如今親眼見到北方風土,這才覺得自己之前策論的膚淺。

能夠僥幸過關,純粹是因為葉行遠所傳原富十三篇,因此心中更是感激,開口慨歎。

葉行遠沉聲道:“這哪裏能算是真正的西北?此處已經接近中原之地,又經曆代開拓運河,完全算得上是水草豐茂。要是再往西北去兩三千裏,那才是風沙漫天,你根本沒法想象。

三百年治亂循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西北雖是荒瘠之地,卻往往成為關鍵之處。這其中之因,朝中君子何以不知,隻是無奈罷了。”

在軒轅世界葉行遠同樣見識有限,但雖然多了神通,但這世界的地理與前世差別並不大,同樣是有兩條橫貫東西的江河貫穿整片大陸,地勢西高東低,南方炎熱,北方寒冷。

如果軒轅世界類似地球的話,那朝廷所占據的領土,應該是處於北半球,東麵是汪洋大海,西麵高原與荒漠。葉行遠可以接觸到的萬國堪輿圖對遙遠的地方探索不足,海外諸國的位置大多隻是猜測,並不精確。

但大致可以猜想世界的情況與地球類似,事實上朝野也有不少有識之士已經開始推想整個世界的情況,也有人提出了地圓說,但隻能算是一種假想,並未得到證實。

上一世葉行遠曾經自駕在西北環遊,但見荒漠戈壁,黃沙漫漫,滿目不見綠色,往往幾百裏沒有人煙。軒轅世界是因為有神通的支撐,才能讓這種地質環境還能養活大量的百姓。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一旦天地元氣減少,神通都調不動雨水的話,那基於神通的生態體係脆弱性就會明晰體現,一旦崩碎,便會拖累全國。

大乾朝亡於西北之亂,看似偶然,實則也有其必然性。

本朝其實也麵臨同樣的困境,三百年的太平盛世,人口自然繁衍。按照隆平帝登基之時的統計,全國已有丁口過億,對於一個農業社會來說,即使有著神通的支撐,也顯得壓力極大。

差不多與地球上清朝同樣的疆域,耕地麵積還相對少了許多,卻養活了兩倍以上的人口。這固然是神通之力的功德,是聖人截取天機,萬千讀書人一起努力給人類帶來的福利,但也因此帶來了深藏的危機。

因為有聖人的教化,有天機反饋的神通,讓農業社會的運行效率發揮到了極限,幾乎土地的每一點產出都被利用完全。

宰相掌國之春秋,督撫調理一方,府縣官員與舉人秀才運轉地方。如果天地元氣充沛,這自然是一個蒸蒸日上的盛世,但一旦天地元氣出問題,這就會讓這架高負荷運轉的精密機器承受不住。

西北,正是最脆弱的環節之一。葉行遠在省試之中收獲的絕不僅僅是一個解元,更重要的是他在推演幻境之中的幾十年,有了全局的眼光。如今他思考問題,與唐師偃已經不在一個層麵上。

之所以在聖人教化之下三千年歲月裏仍舊有改朝換代,原因恐怕就是在這裏。天命便是如此,天地元氣由盛而衰,再加上不斷增長的人口,挑戰著朝廷治理能力的底線,最終便會釀成國變。

即使有了神通,這依舊不過是一個加強版的古典社會,依舊處於一種困局之中。不過好處是因為天機與天命的相互作用,令得中原漢人得天獨厚,不至於有五胡亂華之禍,這也算是僥天之幸。

但如今妖族、蠻族也開始野心勃勃,中原官場卻昏聵不堪,讀書人一心想著隻是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哪還有幾個聖人所傳的救民之心?

看起來是太平盛世,其中蘊含的危機,卻比葉行遠以前所體悟到的更加嚴重。

葉行遠決定了送祥瑞進京,占了這功勞,甚至不惜沾上一個“幸進”的名聲,有一個原因也是覺得時不我待,隻爭朝夕。

客觀來說,他並不是為了救國救民,首先是為了自救。聖人餘澤三千年,雖然似乎仍然可以勉強維持下去,但葉行遠隱隱總覺得到了一個關口。

既然葉行遠穿越而來,帶著另一個世界的見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可以算是“天命”所歸,他如果不利用這些超越時空的見識去改變這個世界,似乎也枉自來了一趟。

葉行遠的心態和目標發生了轉變,這也算是省試推演幻境對他造成的深遠影響之一。

唐師偃一點就透,駭然道:“賢弟的意思,是說本朝也遭遇了大乾朝一樣的困境,那……那可如何是好?”

但以史為鑒,明智之人都能看出端倪,何況曆朝都不過三四百年,本朝又有何功德可以延長國運?

葉行遠沉思不語,望著浩浩****的運河流水,良久才低聲吟道:“滾滾江河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臨江仙詞切合葉行遠如今的心境,如果說之前剛穿越過來,葉行遠更多的是被卷入漩渦之人的掙紮,要找到救命稻草和立足之地。但當他真的上了岸,在軒轅世界站穩了腳跟之後,他卻更像是一個站在時間長河上的看客,懷古思今,竟有一種寥廓惆悵之感。

唐師偃正要拍案叫絕,卻聽背後搶先傳來一聲喝彩,“好!氣韻沉雄,意境深遠,久聞葉行遠‘詩魔’之名,今日一見,方知名不虛傳。”

葉行遠嚇了一跳,原以為大船甲板之上隻有他與唐師偃兩人,這才能夠暢所欲言。否則雖然舉人議論朝政不會入罪,但評說朝廷國運,難免有心人認為是惡意詛咒,縱不找他們麻煩也得打入另冊。

幸好剛才唐師偃追問的時候,葉行遠沒有說得太露骨,隻有所感觸的吟了一首詞,怎麽也好找話解釋。忙回頭看時,隻見一個十來歲的瘦弱少年站在船艙門口,正笑眯眯的看著他們。

並不是此次進獻祥瑞的隨員,也不是撫台、藩台、臬台那邊安排的人,難道是漕運方麵的人?但怎麽會如此年輕,是誰攜帶的家眷?

漕運方麵有一位功曹在船上,但以他的品級,沒有資格在漕運任務中拖家帶口。就算是要同行,也得分船,不能上這大船。

更何況這條船上還有祥瑞,一路上的管理更是嚴格,這閑雜人等怎麽通過安檢上船的?唐師偃講義氣的攔在葉行遠身前,急喝道:“你是何人?怎會在此?”

葉行遠扯了扯唐師偃的衣角,示意他不要著急,對那少年頗為客氣笑道:“這位賢弟不必驚慌,這位唐兄隻是因為重任在身,有些緊張,見有陌生人出現在船上才忍不住多問一句,萬請見諒。”

漕運大船有神通護衛,沒資格上船的人怎麽可能出現在這兒?葉行遠看得分明,這少年衣著華貴,斷非普通人家子弟。他既然能夠堂而皇之的站出來,顯然也是不怕他們發現,更何況他還知道船上的是葉行遠,顯然是有備而來。

那華貴少年一展折扇,趾高氣揚道:“解元公果然是解元公,比什麽十七八名的舉人要有見識的多了,而且臨事有靜氣,倒是成大器的人才。至於我是誰麽……”

他眼珠子骨碌一轉,忽然變了一副表情,嘿嘿笑道:“我是董功曹的遠房外甥,搭順風船回京,原本一直躲在貨艙之中。怎奈與那麽多發黴的糧食蝸居一處實在氣悶,這才到甲板上散散心,沒想到竟然聽到了詩魔妙句,真是三生有幸!”

你騙鬼呢!葉行遠心中暗自吐槽,對這少年的身份卻有了更驚悚的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