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在真實的世界裏麵,葉行遠也不敢這麽冒險。這法子或許能緩解流民之變,卻會危及他的前程,任何一個官員膽敢縱容鼓動流民,那朝廷絕不會客氣。

但這不過是一場推演的幻境,葉行遠忽然想到自己不需要被既有的觀念和秩序束縛。治民如治水,堵不如疏,既然攔不住流民,那將流民的遷徙盡可能控製方向和規模,不也是一種解決的手段麽。

鄒海跪在地上,滿腹狐疑,猜測不出縣太爺心中所想,撓頭問道:“老爺此言何意?吾等隻是商議秋收之事,並無……並無其它心思,還請老爺明鑒!”

葉行遠大笑,“何必相瞞?本官雖久在縣衙之中,卻也並非不知縣事,爾等所議,我已盡知。還是剛才那句話,我既然當了此地的父母官,何忍見子民活活成餓殍?你們不必疑我是誑語欺人。”

縣太爺突兀說一句,鄒海輕易不敢置信,怕他騙人。可葉行遠是一番真心誠意,他想通了關鍵處,那具體執行的計劃自然是順理成章。

流民要走,葉行遠想要阻攔,那是螳臂當車,必然會被曆史的車輪碾過。讀聖賢書,當知權變,所謂窮則變,變則通,既然活不下去,為什麽一定不讓他們走?

但這“走”的秩序,是控製在流民自己推選出來的人物手中,還是控製在官方,那就大大不同了。

流民的初始,絕不敢造反作亂,無非就是為了一條活路,所以自發的聚集起來,穿州過縣,一開始的行動大多也就是采集、狩獵與乞討。

漸漸如滾雪球一般,人越聚越多,良莠不齊,便難免有作奸犯科事,偷盜、劫掠,因此而生。又因勢大難製,法不責眾,不受懲罰,流民之中那些惡人自然膽子越來越大,愈發惡性循環。

到最後殺人劫掠,乃至於攻打城縣,最後被少數人利用,或割據一方,或席卷中原,這樣的例子在曆史上也是不勝枚舉。

所以曆朝曆代,都怕流民,不是怕其它,無非就是怕“聚眾”二字而已。大乾朝以戶籍製度牢牢將民眾束縛在土地上,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

這一套製度,沿襲數千年,並無更易。即使是葉行遠以前所在的現代社會,對流民問題也是十分頭疼,唯可以依賴者,就是將其化整為零,加以適當的約束,最後以工業化和城市化將其緩緩消化。

在這推演的幻境之中,想要實現工業化消耗這些過剩的活不下去的農業人口,葉行遠自度做不到。但是與之相應的一係列手段,卻未必不能用上——這可是有非常成熟的機製。

葉行遠望著尚未反應過來的眾人,笑道:“爾等不過求一條活路,我身為朝廷命官,豈能坐視?你們想必也已經知道,如今朝廷轉運艱難,今秋之前賑濟難以到位。

而我平川縣幹旱缺水,秋收隻怕也是大大不足,若是不努力自救,隻怕這千裏黃土之上便是餓殍遍野。你們要走,自是情理之中。但是逃籍而去,人離鄉賤,要如何走,何時回,你們可曾考慮過?”

逃籍之後,想要再回原籍也隻能偷偷摸摸,等於放棄了自己的權利,連祖宗都不要了。這對鄉民來說,其實是一次重大的艱難選擇,若不是實在迫不得以,這些淳樸的鄉民也不會做此決斷。

葉行遠這個問題,直擊這些人的內心,誰想一直背井離鄉,誰不想日後葉落歸根。聖人教化千年,這些概念都早已深入在每一個中原人的心中。

鄒海忍不住問道:“吾等愚昧無知,還請老爺明示,咱們都是平川人,祖宗父母都葬在這片黃土之下,哪有不想回來的道理?隻是……這一步既然邁了出去,又哪裏能回得來?”

這話也就是默認眾人在商量流民了,其他人都默然無語,隻眼巴巴的瞅著葉行遠。葉行遠笑道:“所以爾等不可逃籍,若是得官府認可,暫避荒年,等來年再回鄉務農,豈不是好?”

這樣也行?眾人大喜,如果真如葉行遠所說,那可是兩全其美了,如果這能成為常法,日後荒年出外,豐年返鄉,何至於流離失所?

當然逃荒之時,必有苦難,但總不至於眼前一片茫然,走到哪裏算哪裏,身後有可以回返的故土,心態就大大不一樣了。

眼看眾人都有些意動,鄒海眼珠子骨碌一轉,蹙眉道:“老爺所言固然大好,但朝廷法令森嚴,哪有這樣的好事?若是全國農人盡皆如此,那豈不是天下大亂?老爺當真能求得朝廷允可麽?”

這個牽頭人果然有幾分見識,一句話就問到了關鍵所在,葉行遠一笑,“我為這一縣父母官,自然先為我平川一縣考量。再說朝廷強盛,除了我們西北之地遭了些災,其餘四方百姓俱安居樂業,何必要背井離鄉?

我縣離鄉求生之民,隻要常記得縣中家小,不可為作奸犯科之事,知法守禮,朝廷為什麽不允許?”

這可是葉行遠想好的關鍵所在,你要組織出外流民,行!但是要舉家外遷,那可不成!流民攜帶家眷,便無後顧之憂,便無什麽羈絆牽掛,在麵臨生死之時哪裏還會有半分猶豫。

要是流民在外,家小在鄉中,那就算是被逼得要扯旗造反,也難免要擔心禍及家人,這一念之差,可能就改變了許多。

有人急道:“怎的是我們出外,家小還留在鄉中麽?老弱婦孺,哪有什麽求生之能,那……那豈不是讓他們活活餓死?”

葉行遠搖頭道:“哪有此理?朝廷賑濟雖然延誤,但也不是一點糧食都調撥不過來,何況今年雖然必是荒年,但也不可能顆粒無收。想要養活縣中全部百姓,是本官無能做不到,但是走一部分人,留一部分人,縣中糧食,也可助他們勉強度過荒年。

你們出外務工,就算是帶著老弱婦孺同行,也做不得什麽,隻能是拖累,若是三餐不濟,他們所受苦楚,豈不是比留在鄉中更多?”

此言大有道理,原本流民一定要帶上家小,是因為他們幾乎沒有回返家鄉的可能,那無論如何一家人總要齊齊整整在一處。如今想來,將來還有回來的希望,那何必要帶著家眷吃苦?

正如縣太爺所言,他們擔心家人挨餓,但是若是隨之出門,一樣是有一頓沒一頓,這路上的苦,可要比在家中更難得多了。

又有人疑問道:“那縣中徒留老弱婦孺,若是受人欺負,那又如何是好?”

葉行遠耐心解釋道:“正是因為如此,也不可所有青壯都離鄉而去,依我之意,父子同在盛年者,父離鄉而留子;有兄弟者,兄行而留弟;獨子父母衰朽者不可離鄉。

各鄉自編練隊伍,衛護村莊,幫忙農活,守望相助,也是護著鄉中婦孺。這一批人的錢糧,可由縣衙負擔。”

這又是一條善政,諸人大喜。葉行遠看他們多數已被說服,趁熱打鐵道:“青壯出外務工,求三餐溫飽,若是走運,還可帶回銀錢,養活家小。老弱婦孺,在家中伺候莊稼,今年雨水不濟,收成有限,農活也不重。加上朝廷適當賑濟,也可得捱過苦日子。

你們出門之人,也得以保甲為編,守望相助,時時與縣中通信。須知不管如何,平川縣始終是你們的家,我這一方知縣,也就是你們的後盾!”

葉行遠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但其實本質就很簡單。第一,青壯活不下去了,那你們出去乞討也好,打工也好,隨你們,但是要有組織有聯係。第二,老弱婦孺,留在村中,作為羈絆,有這許多人質在手,料想你們在外麵也不敢亂來。

第三,縣中仍然留下一部分青壯,還要進行編練,一方麵是為了互助剩下的農活,另一方麵也是為了應付一些突**況。

可惜大乾朝末期江南一帶手工業雖然有所發展,還是無法接納大量的農村富餘人口,否則的話,葉行遠這三策一出,可就是提前把成熟的民工潮給弄出來了。

這樣出去的流民,組織性要好得多,行事也會有更多顧慮。雖然因為客觀條件的限製,他們最終不是乞討就是劫掠才能活下去,但至少在某個方麵降低了流民暴亂的可能性。

如果西北諸縣,都采取葉行遠一樣的辦法,或許當真能夠延緩流民大亂,給走向末路的大乾王朝續命。葉行遠心中一片澄明,在順利說服以鄒海為首的鄉民首領之後,立刻回衙奮筆疾書,上書於朝廷,希望將自己的這個突發奇想,化作西北諸縣的普遍政策。

這也將是葉行遠考試中流民策論的一部分,就不知道在幻境之中,朝廷能否采用他的方法,這也決定這一策能否成為他考試文章主要立論的關鍵所在。

葉行遠寫完奏章,蓋上縣衙大印,飛書入京,也不去管結果。馬不停蹄又聚民眾於鄉中,不厭其煩的為他們分配組織,以十人為一甲,五甲為一保,指定老成敦厚之人為保長甲長,叮囑他們看顧同行的年輕人。

三日之後,葉行遠便在縣衙門口親自歡送,還拉起了橫幅“恭送親人暫避荒年,縣中妻兒翹首盼歸”。敲鑼打鼓,倒是一場熱鬧。

這一番行動之後,流民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的出境,縣中倒是暫時平靜下來,但到底之後效果如何,朝廷與周邊諸縣又會如何反應,葉行遠心中沒數,隻能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