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幾天在省城有了些奇怪的流言,據說這一次省試的解元已經內定了。按說科舉考試的製度嚴格,尤其是從省試開始,卷子都要密封糊名,理論上內部操作的可能性不大。

但是科場黑暗,舞弊之事又不是沒有發生過,所以作為飽讀詩書的秀才,卻反而寧可信其有,也因此對這流言的主角起了敵意。

這主角當然是葉行遠。他在省城雖然已經刻意低調,不願意拋頭露麵橫生枝節,奈何錐置於囊中,終究要脫穎而出,自身實在太過優秀,擋都擋不住。

一到省城的桃花文會,葉行遠推唐師偃出來擋槍,減少了許多麻煩。但是之後流民事件緊迫,他不得不親自去處理,這難免就在有心人麵前露了相。

再之後葉行遠不驕不躁,躲進小樓成一統的讀書,倒又扳回了不少。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科考的發榜撤榜事件,徹底將葉行遠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省內三位大人同時約見葉行遠,王學政明明已經發了科考過關的榜單,葉行遠榜上無名,但卻硬生生撤回,重新發榜的時候,葉行遠又排在第一。

這叫人怎麽能信服?此後葉行遠忙於流民和鴉神的祥瑞,並不在省城之中,但傳言卻一直沒有斷過。等到他返回江州,繼續蝸居於鴉神廟之中閉戶讀書的時候,流言已經甚囂塵上,最後就演變成了現在這樣。

有人說的有板有眼,“葉行遠這人背景極深,隻怕與京中大佬有關係,你看他連著縣試府試的案首,文章卻不曾流傳於世,據說都是秘發入京,哪有這個道理?

王學政不知其中內情,吃了個啞巴虧,堂堂一省學政卻不得不打落牙齒和血吞,重新給他科考第一。單從這一點,便可知葉行遠的厲害了!”

有人反駁道:“話雖如此,也未見得葉行遠就能內定解元,省試可不同於王學政心血**搞出來的科考。在眾目睽睽之下,解元之位私相授受,不怕激起民憤麽?”

先前說話的人嗤了一聲,“天真!你可曾聽說撫台、藩台、臬台三位大人,都曾想單獨召見葉行遠?你想想他背後是何等勢力?解元之位,於我等是天大之事,但對於他這種人來說,也不過是一步台階罷了!”

眾人不解流民內情,縱然有所耳聞,也隻是略知皮毛而已。見省內三位大人都對葉行遠另眼相看,王學政與他做對都灰頭土臉,隻覺得是葉行遠或有厲害的後台,心中就不免有各自不同的打算。

恃才自傲之人自是不憤,恨不得將這走後門的小人碎屍萬段。但也有人心中畏懼羨慕,上杆子想要巴結。省試之前的這次集會,便是各色人等接觸葉行遠的最好機會。

秀才愛集會,平日無事也是三日一小集,五日一大集,如今借著省試,難得各府各縣的精英匯集一堂,不集反而是咄咄怪事。

這次文會乃是省內幾位富家公子發起,借了一位官宦的老宅園子,雖不如穆百萬家中豪奢,卻精細雅致,頗有讀書人的格調。

葉行遠會著唐師偃姍姍來遲,本想低調的進門,可惜省中秀才雖然未必能認得葉行遠,但對走了狗屎運發了一注大財的唐師偃豈能不識?紛紛上前,堆笑寒暄。

唐師偃與葉行遠交好,他既然被人認了出來,那自然有不少有心人關注唐師偃身邊之人。眼看此人長身玉立,麵色淡然,年紀雖輕,一身的氣勢卻甚為不凡,心中也自有了認定。

“這人就是葉行遠?還以為是什麽三頭六臂的人物,原來也不過如此!”一個錦衣男子厭惡的瞄了他一眼,低聲向身邊人詢問。此人姓秦名霖,乃是江州官宦子弟,才名素著,三年前才十四歲便考中了秀才,因喪母守孝,未曾參與省試,一直拖到了今日。

秦霖自負才高,又閉門苦讀三年,目標就不僅僅是一個舉人功名,而是要一舉奪魁,方能顯他的本事。偏偏此次出了一個葉行遠,據說內定第一,叫他怎麽能不生氣?

旁邊有人嚇了一跳,趕緊勸道:“秦兄噤聲!這人來曆非凡,你們秦家在江州雖有些勢力,但怎能與他相比?萬萬不可惹他!”

秦霖麵色發白,心中雖然害怕,卻依舊嘴硬惱道:“怕他做什麽?吾輩讀書人,胸中有浩然正氣,威武不能屈,難道還怕這些惡勢力不成?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待我在省試之中奪得解元之位,將這人壓下去,方才能揚眉吐氣!”

勸解之人苦笑道:“以秦兄的才學,若無葉行遠,這解元自然如探囊取物。隻如今有了他,還是不要白日做夢癡心妄想了,先取一個舉人功名,日後再徐徐圖之。”

這人也是一番好意,葉行遠背後之人權焰熏天,連文章都不用公布就能占據兩級案首,從現在的情況來看,這次省試的第一他也是勢在必得,隻能委屈秦霖了。

“可惡!”秦霖捏緊了拳頭,咬牙切齒,悲憤道:“朝中諸公昏昏,竟然讓這等不學無術之輩上位,我豈能容他?你且等著,我這就去撕了他的畫皮!”

秦霖昂首挺胸,竟朝著葉行遠的方向大步流星而去,勸解之人目瞪口呆,看他自尋死路,哪裏還敢囉嗦,轉頭就往人堆裏一鑽,隻當是不認識他。

葉行遠正被一堆人圍著,不勝其擾。他原以為此次文會,必然又有人來打壓他,想要踩著他上位,正好他也就借此再用詩文打臉,順手刷刷名聲。

不想全然不是他所想象,一到此文會,大部分人都像蒼蠅一樣湧上來阿諛奉承。葉行遠這才深自感慨,不過穿越短短一年,如今的身份地位,可是大大不同了。

遙想一年之前,他不過是鄉村之中一個懵懂蒙童,就連社學的老師都能來踩他兩腳,如今他一路披荊斬棘,過縣試府試,鬥秀才舉人,周旋於龍宮、神祇、高官之間,退流民之亂,哪怕是一再低調,終究在這江州省城之中,無人敢再小覷於他。

隻要再中了舉人,葉行遠在這一塊地方也就算是占住了腳跟。以後就不必再在省中掙紮,而是要將目光放遠,盯著進士之位,從此超拔於人世之中,真正走上官路通途。

想到此處,葉行遠越發從容,隻語氣淡淡的與一眾秀才談論。這漫不經心的態度讓人越發心生敬畏,眾秀才們更不敢造次,言語也愈發的小心翼翼。

秦霖走到眾人身邊,聽著這些寡廉鮮恥的家夥爭先恐後拍葉行遠馬屁,更是怒不可遏,他一手撥開人群,擠到葉行遠麵前,生硬道:“在下江州秦霖,聽聞葉公子才學高明,特來請教!”

葉行遠瞥了他一眼,渾不在意說道:“不敢,秦兄若有什麽疑問,今日諸賢畢集,不妨提出來一起討論一番便是。”

這哪裏是來請教的,分明是來找茬的。葉行遠心裏有數,不過自己如今木秀於林,當然會有些不開眼之人撞上來,如今他更不放在心上。

秦霖聽葉行遠之言,隻當他是膽怯,冷笑譏諷,“葉公子縣試、府試連捷,又有賢名。卻不願答我之問,難道是隻務雜學,少讀聖賢書,故此心中發虛不成?”

此言一出,周邊的秀才們都一片默然,低頭眼觀鼻鼻觀心,統統表示事不關己,生怕葉行遠遷怒。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簡直等於當麵辱罵,葉行遠不生氣才怪,秦霖自己作死,可不要連累了他們。

葉行遠啼笑皆非,這小子燒昏頭了吧?就算心中是這麽想,也總不該一點城府都沒有當麵說出來,與潑婦罵街似的,顯得多沒逼格?

葉行遠最近的對手是撫台、藩台、臬台這一級的大人物,就算是朱振朱凝兒這種,至少也是統率萬人高高在上。大家總不至於破口大罵,倒讓他有點不適應這種低級的謾罵挑釁節奏。

不過天賦異稟,何況站得高看得遠,自也不懼,便笑道:“秦兄盡管說來,我雖不才,不過指點你一二還是足矣。”

秦霖大喜,不在乎葉行遠言語中的反諷之意。心道就怕你裝死不肯搭理,你既然敢回答,那你這走後門的小人能有什麽學問,看我將你問倒,丟人現眼!

他再度冷笑道:“聖人有言,‘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易事而難悅也,小人易悅而難事也’。我要想請問葉公子,這幾句話是什麽意思?”

這幾句話都出自《論語》,並非什麽艱深之語,隨便找個蒙學先生就能解釋,又何必向葉行遠請教?秦霖如此詢問,分明是以君子自比,將葉行遠斥為小人。一眾秀才更是尷尬,不知是否該出言勸解。

葉行遠暗笑,對方這種手段,可是自己八百年前就玩膩了,這位秦公子不了解情況,真是班門弄斧,難道不知道自己可是號稱讀書人罵街第一人?這可是送上門來找教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