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行遠前往流民營地已有四日,期間並無消息回來,省城之中的幾位大人反應不一。布政使潘大人最清楚他的本事,但卻也無從揣測他的辦法,難免有些焦躁。

流民首領這次舉旗造反,威脅府縣,這已經是不赦大罪,就算朝廷下旨招安,首惡也不能不誅除。

而且葉行遠是自行前往,別說朝廷的旨意,便是省內官府都不曾通過氣。所以他也不可能給流民什麽新承諾,對方自然不會自投羅網。

潘大人正與金師爺皺眉推敲之間,外界卻突然亂哄哄的,又有幕僚進來叫道:“大事不好了!南北長渠北段大片坍塌,壞了一大段,堪稱是禍不單行!”

什麽?饒是潘大人見慣風浪,這時也忍不住霍然立起,手指關節都不禁微微顫抖。葉行遠前往流民處解決問題,本來他是抱著極大的希望,如今問題尚未解決,怎麽又添此不測之禍!

南北長渠、驛道建設,乃是布政使潘大人的基本盤,即使有流民小規模作亂,也抹煞不了他前期的功勞,所以他一直是穩坐釣魚台,不像撫台、臬台這般急切。

但如今工程出了事故,卻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如果因此導致南北長渠停工,那可就是前功盡棄,力主以工代賑的潘大人說不得還得負起責任。他該如何向朝廷,向出錢的諸位商戶交代?

便急急問道:“可有人傷亡?損失幾何?”

要是死的人多,這事就不能善了,要是死傷少,或許還能夠想辦法將此事壓下去。眾幕僚麵麵相覷,他們是著急第一時間來報告,具體詳情倒還未曾得知。

潘大人看他們顢頇無能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狠狠拍案道:“還不速速去給本官查清楚!”

不說潘大人氣急敗壞,這消息同時送達到了巡撫胡大人與按察使萬大人的案頭。兩人震驚之餘,也不由都是急出了一身冷汗。

屋漏偏逢連夜雨!原本一小撮野心分子作亂,這固然是麻煩,但隻要運作的好,也未必就不是搶功勞的好機會。但這工程出事卻壞了根本,這樣一來,流民問題又變成了三位大人同時麵臨的外患,逼得他們不得不暫時捐棄前嫌,想辦法合作。

撫台大人無奈之下,不得不召集藩台、臬台一起商量。三位大人齊聚一堂,看著麵前的回報,心中滋味難言。

“出了這等事,看來便是葉公子他也不可能力挽狂瀾了,還是得吾輩想辦法解決才是。”良久,終究是品階最高的胡大人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三位大人雖然不睦,但涉及省內官場的根本利益,卻不得不站在同一戰線。萬大人冷臉道:“我起初便不讚成以工代賑,當務之急,隻有停了南北長渠工程,禮送流民出境,迅速了結此事才好。”

潘大人當然不能同意,反駁道:“臬台說得輕巧,之前流民入境,按察使司便束手無策,如今工程出事才來馬後炮,又有何用?當初送不走瘟神,如今便能送得走?”

萬大人沉聲道:“送不走也得想辦法送!你讓這數萬流民駐留省中,隨時便可能爆發民亂,到時候你擔當得起嗎?”

“夠了!”聽他們還沒說兩句話就開始針鋒相對,胡大人隻覺得一陣頭疼,開口阻止,“如今不是推卸責任的時候,本官在此坐鎮,若是流民生變,我們三人誰也跑不了,還是靜下心來想想解決辦法,莫作口舌之爭!”

胡大人已經開始後悔自己太貪功,回來還是回得早了。要是幹脆在京中待到秋後,怎麽也輪不上自己來背這黑鍋,藩台臬台爭破了頭都不關他的事。

可惜現在自己已經在省內,想走都走不掉,隻有盡可能將此事平息下來,方才能保住頭上的烏紗。

他這一日也是與眾幕僚商量,殫精竭慮,思來想去最靠譜的辦法還是要繼續南北長渠建設,盡可能的處理這次坍塌事故的影響,所以他的立場倒是更偏於藩台一方。

萬大人其實也知道厲害,隻是習慣性的要將自己撇清,順便與藩台相爭而已,如今撫台都發了話,也就偃旗息鼓,一起皺眉苦思。

潘大人思忖良久,斟酌道:“此次的事故來得蹊蹺,事隔一日,坍塌的地段不小,還未有傷亡報告傳來,難道是一人未傷,這卻又奇了。”

潘大人在衙門足足等了一日,南北長渠那邊的報告不斷傳來,卻始終沒有他最關心的傷亡情況。與金師爺商量之下,覺得這可能是此事最大的症結所在。

胡大人與萬大人當官多年,也是見慣事的,聽得此言,也都是麵現異色,心中不約而同起了一個近乎異想天開的猜想。

三位大人各自對視,誰也不願將這荒謬的想法宣之於口,一時之間巡撫後衙之中竟陷入了一種尷尬的沉默。就在此時,巡撫屬下旗牌官奔了進來,大叫道:“丹原縣急報,南北長渠坍陷之處出了祥瑞!”

果然如此!丹原縣正是南北長渠工程出事之處,也是朱振率眾作亂,試圖攻打的縣城。三位大人何等人物,聽到這話都是心有靈犀,驚喜的站起來,麵麵相覷竟有種一笑泯恩仇的感覺。

一個消息的變化,壞事變好事,原本該背的黑鍋,瞬間可能變成好事,三位大人都能分潤到利益,天下事哪裏有這般巧法?這祥瑞現世,隻怕是有人刻意安排,至於是誰不言而喻。

潘大人大笑道:“南北長渠現祥瑞,必有詳細報告,下官得先行告辭,立刻回衙門去處理,了解清楚後急報京中!”

萬大人麵色一沉,也同時提出了告辭,“下官也須去訪查清楚,今日便先告辭!”

那一刹那的心有靈犀,隻能是一刹那。祥瑞現世,禍事消弭,就連那作亂之事也能瞬間平息,誰報上祥瑞誰就是功勞。

偏偏猜測中的主事之人葉行遠還未明確表明態度屬於三位大人的哪一方,他們當然要趕緊各自散去,想辦法來搶功勞。

此時數百裏外丹原縣城之中,葉行遠正襟危坐,在他身後,朱振和朱凝兒兩人都是低眉順目,恭順之極。這一切的導演,當然是葉行遠。

在流民營中,他擺事實講道理,苦口婆心,舌燦蘭花,終於向朱振證明了他已經走投無路,難以保住大好頭顱,把這位托塔天王嚇得差點尿了褲子。

在這種情況之下,葉行遠才鎮靜自若的給出了一條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出路。作亂匪首,必死無疑,但若不是作亂,而是另有原因呢?尤其是這原因,還與神道相關呢?

本朝立國三百餘年,當然以聖人之道治國,但對神道卻也頗為優待。比如土地城隍,江河龍王各占一地,都是得到朝廷的特別允許,否則的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朱振率眾離開流民大營,不是因為對朝廷不滿,有心作亂,隻是因為誤認南北長渠驚動神祇,犯下不敬之罪,這才與女兒起了衝突,憤而離開。

而朱凝兒也並非是一意孤行,隻是感應地下神祇有靈,所以才刻意挖掘,循著神道指引,以顯化神跡。

長渠坍塌,露出一個地穴,地穴之中,有一石像,乃是麒麟之貌,栩栩如生。而麒麟之首,還有一隻展翅欲飛的神鴉,時常現出紅光,正合了當日鴉神降頂,庇護太祖的傳說。

這自然是祥瑞!乃是鴉神重現,再佑朝廷的祥瑞!葉行遠帶著朱振、朱凝兒護送石像到丹陽縣中,知縣聽聞,政治敏感性極高的他興奮的幾欲暈去,見到那神鴉上的紅光變幻,毫不猶豫的就上了急報。

這種事可做不得假,乃是百年難遇的好機緣,丹陽知縣豈能不急?

“從此之後,你們便得以鴉神使者的身份,庇護流民,此祥瑞神跡一出。鴉神之名必然又起,至少在親眼目睹的流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隻要稍加引導,便可為此神道之民。”做到了這一步,葉行遠已經胸有成竹。

這石像是他咬牙花了上百兩銀子,請流民中的高手匠人連夜趕製而出,這所謂的坍塌和地穴,也是朱凝兒暗中安排人手造就的結果。

但葉行遠卻不怕朝廷調查祥瑞的真假,因為那石像雖然是假的,那麒麟頭頂的神鴉,卻是鴉神最後一點神靈所聚,如假包換,真的不能再真!

無論是誰,都沒辦法說葉行遠製造的這個祥瑞是假的,而定湖省中上上下下,隻會推波助瀾,誰會願意要揭穿他的把戲?

管它真假,能糊弄得過去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