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才過了一半,夏日鳴蟬愈噪,葉行遠額上無汗,從容自如的站在王學政三步之處。王學政緩慢抬頭,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葉行遠,麵無表情。

旁邊人會意,趕緊接過了葉行遠的試卷,送到王學政麵前。王學政伸手展開紙麵,細細的看了起來。

他看得很慢,期間都沒有說話,甚至連麵色都不曾稍變。看完第一遍之後,又重新仔仔細細看了第二遍。

這是什麽意思?如果王學政拿到卷子就批駁,葉行遠更能接受些,可他如此態度,反而出乎葉行遠的意料。

如果說王學政並無私心,一切屬於自己誤會,那看到葉行遠的文章,也同樣不該是這樣的態度。難道他正在絞盡腦汁找文章中的錯處?葉行遠瞧著王學政的神情,卻怎麽也看不出端倪。

一眾提調官算比較了解王學政的性格,知道他一向是謀定而後動,也不會信口雌黃,必然要找到穩妥的角度才會開口。所以眾人都耐心的等待著,但是等到王學政開始看第三遍的時候,就連他們都開始詫異了。

葉行遠的這篇文章到底是什麽情況?是因為太好了導致王學政挑不出刺?還是因為什麽其它的原因?

王學政看完第三遍,這才將試卷放在桌上,吩咐道,“卷子留下吧,賢生你可退下了。”

沒有評價,不置一詞,“卷子留下”這算是什麽結論?是讓葉行遠通過了,還是打算貶落?按說王學政尚未看過其他人的卷子,確實不能當場做出結論,但既然葉行遠提前交卷,那至少也該點評幾句才是正當。

葉行遠微微蹙眉,心道這卻麻煩,他已經做好了撕逼的心理準備,對方卻舉重若輕,反而讓他有些無所適從。對方是不想惹麻煩,要無聲無息將他刷下去?要是這樣的話他提前交卷的意義何在?

想到這裏,葉行遠忙道:“學生求大宗師指點,若有不合之處,學生也可重做。”

王學政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必,你且下去等消息。”

不必?這是說文章做得好,不用重做,還是不必指點?還是根本無有重做的意義?葉行遠陡然發現這位學台大人才是他遇上的最滑不留手的人物,每一句話都不作褒貶,想要據理力爭都無從爭起。

不能就這麽算了!葉行遠來到這裏的時候就想清楚了,就算是被坑下去,那至少也得鬧出些響動,因此頗有些悲壯道:“學生求大宗師麵試。”

這當然不太合規矩,邊遠地區不正式的縣試府試之中,或有這種情形出現,但也並不多。省城之中,規矩森嚴,省試是糊名封卷,這種情況幾乎不可能出現。

但這次的所謂“科考”,本身就是一個不合規矩的產物,葉行遠無力抗爭,卻總得盡力而為,哪怕是不合規矩,總得嚐試一下。

王學政並沒有立即開口,稍等了一會兒,才字斟句酌道:“你的文字已在這裏了,又麵試些甚麽?”

葉行遠道:“學生詩詞歌賦都會,求大老爺出題麵試。”

王學政變了臉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古方!像你作秀才的人,隻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學他做甚麽!況且本官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麽?

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那正務自然荒廢,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說話,看不得了。左右的!趕了出去!”

提調官們轟然一聲,沒料到居然發展成這樣。葉行遠看來是不甘心自己悄無聲息的被幹掉,所以硬要牽扯,未免就有些自取其辱了。

王學政是什麽脾氣?他古板的性子與朝中官吏都不合,所以在翰林院待了好多年,這才走國子監、禦史台等清貴部門,最後轉遷為一省學政。

他平生最恨虛浮,詩詞唱和從不參與,也有人譏他文辭幹癟,所以不敢獻醜。葉行遠與他說什麽詩詞歌賦,不是恰好戳到了他的痛處麽?

提調官們看著如狼似虎的差人湧上來拉住了葉行遠,不免都是搖頭為其惋惜。

但在此刻,葉行遠卻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口中長誦道:“會稽愚婦輕買臣,餘亦辭學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他也不反抗,便隨著兩邊差人一路出了考場,再沒有回頭看上一眼。王學政終於麵色微變,輕輕的將一隻手覆在葉行遠的卷麵上。詩詞歌賦!可惡的詩詞歌賦!

提調官們再度嘩然,這時候才明白了葉行遠的意圖。這小子好重的心機!

一開始葉行遠對王學政說求麵試詩詞歌賦,這不是犯蠢,而是在提醒。他這是在委婉的想讓王學政知道,我是堂堂的詩魔,曾經九首邊塞詩驚動一城,隻要我願意,仍然有這種能力。

可惜的是王學政並沒有理會,反而是用最激烈的方式將葉行遠趕了出去,對他來說或許也是一種回避的方式。但這卻給了葉行遠這種無孔不入的人物一個反擊的機會,他隻是簡簡單單的做了一首詩,便已經足夠。

隻需這詩的後兩句,口耳相傳,數日之內,城中就會傳遍。葉行遠之才誰也不能抹煞,他的詩魔之名,更名不虛傳。

如果他這次真的被科考刷了下來,那麽有心人一定會問,為什麽葉行遠這樣的才子都被刷下?民間必有不平之聲,他的策論不行也就罷了,要是真有水平,那王學政臉上也會有些擱不住。

要是王學政一直一張冷臉,不做褒貶,葉行遠就毫無機會。他是故意去挑釁王學政,所謂麵試大概他根本沒想過,就是要激怒王學政,讓他把自己驅趕出考場,然後才有這次作詩的空間!

這是葉行遠至少從交卷開始就設計好了的,也就意味著他對王學政的脾氣早有了解,同時也有把握能夠做出數日內便能傳遍江州的詩句,才敢如此大膽!

這種信口便能拿出這等詩的人,又何苦去得罪,要是被他作詩罵了一句,隻怕要遺臭萬年!提調官們都後怕不已,王學政都不禁氣得渾身顫抖,看著麵前的試卷,雙拳攥緊,終究還是未發一言。

葉行遠施施然從考場出來,輕鬆愉快的回返鴉神廟。他就算是通不過科考,也非得惡心一下王學政不可,何況“我輩豈是蓬蒿人”這種句子一出,怎麽也能換回點名聲吧。

在這種前提之下,王學政能不能頂住壓力,將他的守邊勸農策刷下去,這還是個未知之數。葉行遠反正已經盡力而為,該做的都做了,至於結果反而不用多想,隻耐心等待便是。

一兩日間,果然葉行遠被王學政逐出考場,作詩諷刺的故事傳遍了大街小巷。愚民百姓不知前因後果,隻聽詩句精妙,都為葉行遠抱不平。

有人說,“學台素來刻板,少年不得誌,及到老了才考上進士,所以最看不慣年輕人。葉相公才名素著,又是年輕氣盛一表人才,這次隻怕是撞在槍口上了。”

又有知道內情的人說,“葉相公實乃我們定湖百年一遇的天才,少時就智鬥妖怪知縣,作詩名揚天下,隻可惜就因為這樁事得罪了省中官場,這一次要置他於死地的,可不是學台大人一個!”

“能做出這等好詩的才子,要是飲恨科考,哪裏還有是非黑白?”新秀才們知道自己大多要被黜落,心中不滿,雖然不敢挑頭鬧事,卻也私下傳播著不平,為葉行遠張目。

學政衙門之中,王學政已經全部閱卷完畢,葉行遠的卷子仍然是單獨一份,列在一旁。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他這篇策論都遠遠壓倒其他人,剩下一百多篇文章,連給他提鞋都不配。

如果不存私念,不管葉行遠是什麽身份,這一次科考,他就應該是一等第一,毫無疑問。王學政輕輕摩挲著卷麵字跡,良久沉吟無語。

王學政先從另一摞卷子上數出最上麵十來張,一一排開,對比苦笑,手持朱筆,竟然是許久不曾下落。直到外界突然梆子響起,驚鳥夜飛,眼看已經是三更天,他才咬牙落筆,在另外十幾張卷子上都點上一點。

而葉行遠的那張卷子,終於被他擱置在一旁。窗外濃霧露重,星月無光,隻有蟲鳴哀泣,隨風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