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按察使那邊給的壓力?還是又有什麽新的變故?葉行遠最近深居簡出,唐師偃又不在身邊,消息不太靈通,一時間卻無法準確判斷。

這時候衝著會館掌櫃發火爭吵當然是不智之舉,所謂強扭的瓜不甜,就算是硬賴著不走,葉行遠這少年才子的麵子也丟盡了。

葉行遠想了想說:“我也知會館繁忙,本不欲在此居住,隻是當初唐前輩執意如此。如今他也走了,我也早有搬走之念,你既然為難,就容我耽擱幾日,另覓住處如何?”

掌櫃打躬作揖,滿臉愁容道:“非是我們膽敢有心逼迫,隻是神仙打架,難免殃及凡人,會館實在承擔不起。還望葉相公盡早搬出,最好便是今日。”

竟到了這個地步?要讓葉行遠當天離去,這哪怕是對窮老鄉也不是這種嚴苛態度,是什麽厲害人物發話了?葉行遠心中暗自揣測,同時不動聲色的說:“既然如此急迫,那容我與藩台大人寫個帖子,免得他再來會館之時見不到我。”

有外力壓迫的情況之下,葉行遠也隻能托庇於潘大人羽翼之下,這也是他當初願意為流民之事出力的原因之一,要給自己找一條退路。

省內的二號人物早就有心招攬,隻要葉行遠稍露辭色,對方自然能夠將葉行遠庇佑。但在葉行遠寫帖子的時候,掌櫃的臉色卻有些古怪。

掌櫃等葉行遠寫完,接過帖子,出門之時歎息一聲,壓低聲音道:“葉相公,此事隻怕便是潘大人也未必好出麵,你還是盡早覓地居住,躲開是非為妙。”

聽話聽音,掌櫃雖然是在潑冷水,但也算是善意的提醒了。隻是潘大人都不好出麵是什麽情況?就算是臬台懷恨在心,潘大人也不至於如此顧忌,看來真的是又有變化。

葉行遠知道不能著急,寫了帖子,一麵叫人去找房子,一麵靜觀其變,等待潘大人的回音。到中午吃過飯,藩台衙門果然沒有回音,這就證實了掌櫃的話。

沒多久葉行遠派出去找房子的夥計也回來了,他拿了賞錢頗為賣力,但卻苦著一張臉回來報告,說整個江州城中,竟然找不到房子!

哪裏有這種咄咄怪事?葉行遠嗅到了陰謀的氣息,他略一思索,先讓人收拾行李,自己施施然離了會館,到城外去訪唐師偃。

葉行遠成全了這位老兄的婚事,得了城外那麽大一處莊院,讓他可以醉生夢死,自己找地方放一張書桌總不成問題吧?

可是葉行遠一到城外莊子,通報上去,下人卻過來回報說唐相公與穆老爺出門了,說是考察南北長渠的建設情況,不知何時才回。

葉行遠皺眉沉思,緩緩回城,剛進了城門,就聽鑼鼓喧天,原以為是哪家在辦喜事,問了人才知道是巡撫大人回城了。

葉行遠躲在人群之中,遠遠望著巡撫儀仗旗牌,心中無限感慨。這巡撫大人回京述職,耽擱了好幾個月遲遲不歸,聽說就是怕被流民牽累,存心丟下潘大人背黑鍋。然而現在突然匆匆回來了,從政治邏輯上推理,莫非是想要搶功?

如果搶功,那又是從誰手裏搶?當然是布政使潘大人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功勳卓著的布政使升為巡撫也很常見,所以現任巡撫的位置就不穩了。

結合這些一想,葉行遠對自己的處境也有了更深的理解,本省按察使對自己肯定是恨之入骨,巡撫如果對立下奇功的布政使潘大人十分忌憚,那肯定與臬台合夥了。也就是說,巡撫很可能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麵。

縱然巡撫高高在上,也沒和自己產生過正麵衝突,不至於親自與自己這種小人物為難,但按察使得到巡撫撐腰後,還能忍住?畢竟自己害得按察使大人降級留用,這個怨氣不可能這麽快就消失。

至於潘大人,一來他也對巡撫有所顧忌,有巡撫撐腰的按察使和沒巡撫撐腰的按察使,絕對是兩種對手。

二來這些時日自己姿態太高,潘大人大約心裏估計也有些不愉快,借此機會壓一壓自己也不奇怪。

果然什麽時候都得靠自己啊,葉行遠一聲歎息,搖頭而走,到這時候追根究底也沒意思。他本身但求低調,一心隻想省試,對這種程度的打壓倒也沒放在心上,隨便找一處客棧暫時安頓也就是了。怕就怕的是,如果對方不止於此,還有後招,那才叫頭痛。

不過也不知道是最近省試在即,還是有人極力針對自己,葉行遠看中的比較幹淨的大客棧,竟然都沒有房間。一時間找不到住處,葉行遠也隻能作罷,先回會館安頓。

才到漢江會館,卻見掌櫃等人已經將葉行遠的行李收拾幹淨,堆在了大廳門口,見他回來,也不說話,隻不住拱手作揖道歉,神情滿是哀求。

這還真是掃地出門,葉行遠麵色平靜,背上整理好的包裹,手裏一把折扇搖了搖,轉身便走。

口中輕吟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不過隻是要找個地方安心讀書,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又何必執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風雨如晦,但前路光明,又有何懼?看著葉行遠口誦妙句飄然而去,掌櫃狠狠的抽了自己一記耳光,隻覺得自己迎來送往幾十年,今日或許是做了一件最大的錯事。

葉行遠不在意,別人卻不會輕易饒過他。他才沒走過半條街,就見張富貴帶著一夥人斜刺裏走出來並攔在麵前,臉上似笑非笑,滿是譏諷,“葉相公,幾日不見,怎麽不見當日氣勢,卻如喪家之犬,連個落腳處都沒有?”

這人蓄意挑釁,葉行遠渾不在意,隻比了個手勢道:“此心安處,便是家鄉,爾等碌碌之輩,哪裏懂得?”

張富貴身邊又繞出那日桃花文會結怨的李信,冷笑道:“還以為葉賢弟巴結上穆百萬,終身有靠,可惜卻被自己兄弟橫插一刀,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葉行遠反唇相譏,“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嚇我邪?

另外我倒是忘了,李前輩雖然孜孜以求,可惜穆老爺還看不上你,最終才選了唐前輩。汝才為敗犬,焉敢來笑我?”

李信鬧了個麵紅耳赤,這是他心中恨事,原本想以此來刺激葉行遠,沒想到反而是觸動了心中隱痛,一時卻啞口無言。

這兩人聯袂而來,葉行遠更是確定了心中猜想。張富貴是按察使的人,李信原來拍穆百萬馬屁,可惜姻緣不遂,便如牆頭草一般倒戈。

平日裏這兩人雖然心中懷恨,卻也不敢來找葉行遠的麻煩,今日竟然當麵出現,想必是有了新的倚仗。在這個時間點上,能夠讓他們這麽有信心的,自然是巡撫回歸。

葉行遠心中推理,大概已經將事實真相猜了七八分,也不欲與他們多糾纏,嘲諷一番之後擦肩而過,自尋住處去了。

有張富貴的財勢撐腰,按察使大人的權勢威逼,還有巡撫大人敵意的態度,江州城中果然是難有落腳之處。

葉行遠並不著急,大不了去城外住,不過在城牆邊看見一處香火零落的古廟,隨意一問,施舍了幾文香火錢,便得廟祝允可,在寺中暫住幾日。

這裏地處偏僻,又極破落,那些處心積慮之人也不可能將這種地方都完全覆蓋封鎖,葉行遠安心住下,再托人去會館取了行李。聖人教誨過的,雖然是簞食瓢飲,也不改其樂。

葉行遠在會館也是很少出門,在這孤僻寺廟,隻聽暮鼓晨鍾,甚為安靜,讀書的效率倒是反而更高了些。

就是晚間燈火不夠亮,葉行遠就取了幾兩銀子,請廟祝去多買些蠟燭回來。廟祝得了銀錢,見他出手闊綽,不由起了貪心,回去便與娘子商量。

“娘子,這幾日在廟中住的那個書生,似乎頗有銀錢。是不是要勞煩娘子從他手中榨出些油水來,也免得我們夫婦倆青菜豆腐的苦捱時日?”他被白花花的銀兩閃瞎了眼,心癢難忍。

廟祝娘子是個三十許的妖嬈婦人,頗有幾分姿色,懶懶的梳一個斜髻,穿著大紅點子抹胸。她輕輕咬了咬廟祝拿來的銀子,滿意點頭道:“成色卻足,這書生是什麽來曆?莫要得罪了什麽達官貴人。”

廟祝大笑,“如今來赴省試的士子這麽多,他若有門路,豈能投到我們這裏?我看必是哪裏的鄉巴佬土財主,還望娘子一展手段,將他吃幹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