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行遠一路上都低著頭,不在意這些人的小手段,他有滿腹足以驚世駭俗的詩文,卻很清楚這個世界秩序森嚴,不會隨隨便便就將之拋出以博虛名。他是個謹慎的人,好詩詞當然要用在必要之處,今天看來,倒是一個適當的時機。

盛本其瞧著他,心中愈發得意,這雛兒想必是已經開始搜索枯腸,開始琢磨用什麽老套的詩句蒙混過關。想著待會兒葉行遠結結巴巴不成詞句,眾人嗤笑的場景,他都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香君墓前,鬆柏森森。墓碑上還刻著香君生前的一篇小詩:“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

詩會的規則簡單,這些都早有成例,有人就一一列了出來,“在場之人,隻要是讀書朋友,都要作詩一首,在香君墓前誦念焚化。若能引動香君垂顧,那自然是當之無愧的第一;若是不能,那就請在場諸人一起評鑒,論定名次如何?”

又有人補充,“今日是葉賢弟第一次來香君塚,感受必然最深,依我看來,就請葉賢弟最後壓軸獻詩,盛賢兄在他之前,也好顯我等對香君之誠意,諸君以為如何?”

眾人大聲叫好,葉行遠連表現謙虛都來不及就得了這個壓軸的機會。

真是要把他放在火上烤啊。葉行遠瞥了一眼盛本其,心中歎息,這讀書人忘了天理正義,隻知道耍這種小手段,怪不得有幾分才氣,偏偏十年都考不上童生。本心已歪,如之奈何?

如果混雜在眾人之中,就算葉行遠拿出來一首不怎麽樣的詩詞,那大家水平都差不多,也不會受到多達的關注。但是眾人翹首以盼的壓軸之作,隻要稍顯平庸,被盛本其的詩壓了下去,那就有得嘲笑;要是再差一點,隻怕就要被大肆貶損,成為魚目混珠之輩了。

江湖風波惡,仕途路難行啊。葉行遠頗為感慨,不過世上之事大多如此,既然要選這一條路,就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人家想拿自己當墊腳石,那也就不能怪自己踩著別人的肩膀。

這時候詩會已經拉開帷幕,有捷才的書生知道自己爭不到後麵壓軸的位置,一早做好了詩文,搶先在香君墓前念誦,也算是給人留下點印象,否則到了中間,詩詞一多,誰還能記得他們。

葉行遠聽了兩首,不得不承認蒙生的水平就不過如此,能夠詞句押韻,平仄合轍已經算是不錯,至於立意之深遠,用詞之精妙,氣韻之悠長,那就是根本不需要指望的東西。

也難怪盛本其這種人都能夠在這些人之中脫穎而出。這個世界的詩詞水平整體並不算太高,大概是文人更注重道德文章的關係。

但對美的向往殊途同歸,真正的好詩詞又很快能傳唱天下,詩人的文名也能夠嗖嗖上漲。既是如此,他那些絕妙好辭隻要用得恰到好處,必然能夠對他有更大的幫助。

葉行遠心中篤定,聽著這些陳詞濫調,更覺無聊,當下眼觀鼻鼻觀心,杵在那裏閉目養神。

盛本其不知究底,隻當他是害怕得不知所措,臉上的笑再也藏不住。心中揣摩前幾天就已經做好,又請人修改過的詩句,洋洋得意,不斷幻想著被眾人吹捧的畫麵。

如果在這裏,將葉行遠的文名打壓下去,那縣中貴人總該滿意了吧?縣試案首,舍他非誰?中了本縣童生案首,按照科舉規矩,下一步秀才功名自然也手到擒來。

詩會冗長無聊的進行中,一眾讀書人在香君塚前念詩,或是慷慨激昂,或是纏綿悱惻,或是悲痛欲絕,倒是演得很賣力。可惜詩句本身質量也就那樣,自娛自樂很有氣氛,但讓葉行遠提不起什麽興致。

這當然也在盛本其意料之中——今天請來的人也都是挑過的,沒有什麽太出色的人物,以免節外生枝妨礙了自己。眼看即將輪到自己,還沒有一首詩能與他水平相當,更是驕矜。

等到十數人都作詩完畢,終於到了盛本其上場的時候,他裝模作樣地踱著方步走到墓前高台之上,團團作了一個四方揖,“諸君好詩,我已領略其中妙處,隻覺齒頰留香。珠玉在前,再讓我作詩,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他也深得以退為進的法門,這時候當然要裝一下,讓人逼一逼再獻詩。葉行遠也知道這台詞必然要被他搶了,並不在意,反正一會兒肯定有托兒來求著盛本其作詩,否則這也沒法下台。

果然立刻就有人大叫,“有盛兄在此,我們所作的哪裏能算是詩?請盛兄莫要再謙虛,趕緊錄下大作,莫讓吾輩久等!”

聽到台下一片附和之聲,盛本其心中得意,偏還要裝出一副不得已的模樣,“既然諸君如此抬愛,在下隻能獻醜,隻不過……”

他頓了一頓,不懷好意的目光轉向葉行遠,“我們今日詩會,讚頌香君,已有十數詩之多,如此重疊下去,隻怕為香君所不喜。

我尋思著,我與接下來的葉賢弟,都不用‘芳魂’‘紅顏’‘薄命’等等俗詞,翻出新意,或能博香君一笑?”

盛本其大包大攬地替葉行遠做了決定,他心中早有腹稿,當然不怕,但葉行遠這雛兒離了這些俗字,隻怕是連一句詩都做不出來!

他轉過頭,期待瞧見葉行遠慘白的臉色。

葉行遠卻依舊低著頭,壓根兒沒在乎他說的這些。他要作詩,本就根本沒想過要用這些字詞,盛本其還想要用這個來刁難他,真真可笑。

瞧不見葉行遠的反應,盛本其有些遺憾,不過聽到台下讀書人們的讚許歡呼之聲,他已經頗為滿意。

盛本其昂首挺胸,接過紙筆,一邊運氣靈氣揮毫,一邊高聲念誦:

“舊埋香處草離離,隻有西陵夜月知。

詞客情多來吊古,幽魂腸斷看題詩。

滄桑幾劫湖仍綠,雲雨千年夢尚疑。

誰信神山散花女,如今幽火對琉璃。”

他這首七律在家中就不知道臨摹了多少次,如今也是一氣嗬成,氣韻連貫,方一念完,就傳來一片叫好之聲。

所謂矮子裏麵拔將軍,與之前眾人的作品相比,他確實立意更高,水準更佳,識貨的讀書人們讚賞不已。再加上底下托兒們的刻意歡呼,還引得不明真相圍觀群眾都跟著一起叫好,更增盛本其的聲勢。

“葉賢弟,我拋磚引玉,接下來可就輪到你了!”盛本其在歡呼之中滿麵紅光,轉向身邊的葉行遠,言語之中已經多了壓抑不住的挑釁之意。到了這時候,他已經不用掩飾,隻需要等著瞧葉行遠的笑話。

葉行遠聽完盛本其的詩,心中卻隻留下四個字“不過如此”的評價,更覺得拿自己的詩詞去對付這種對手有些殺雞用牛刀,不過獅子搏兔須盡全力,這香君詩會上壓軸魁首,他就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葉行遠也不多廢話,詩會以詩詞論高下,言語本是無用之物。他上台從盛本其手中接過毛筆,扯過一張白紙,略一思索便即落筆,當然也不忘了運起靈氣。

一落筆是三三六個字,“幽蘭露,如啼眼……”

他頓了一頓,口中吟誦,同時另起一行。

“這是三字詩頭?”有人吃驚,以三字詩頭開篇,多為古風詩篇,質樸渾厚,當今世上已經很少有人這麽寫。這葉行遠居然不是老老實實寫近體詩,還想玩什麽花樣?

盛本其不屑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這小子是知道自己詩詞不行,所以想要嘩眾取寵,別走蹊徑麽?

這可沒那麽容易,古風格式變異,初學者更難掌控,說不得寫出來的東西更不像樣,到時候可要狠狠地嘲諷他一番。

但也有人沉靜下來,皺眉思索,感覺到這六個字中蘊含的淒涼意味,竟是心有所感,仿佛有一股酸楚之意從胸中泛起。

葉行遠壓根兒不管台下的反應,他胸有成竹,並無絲毫猶豫,緊接著又吟出並寫下了接下來的詩句: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鬆如蓋。

風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除了第二聯是五言,整首詩四十六字竟然有六聯是三字斷句,這可是亙古未有之體例!其中大部分都純為白描,言簡意賅,並無一字提及情、魂,除了第一句之外,甚至沒有提到“人”,卻活生生將翹首以盼的香君形象勾勒了出來。

葉行遠一氣寫完這四十六字,輕輕擱下筆來,將詩卷在風中抖了一抖,信步走到香君墓前,輕撫詩詞,歎息一聲,緩緩投入燃燒的火盆之中。

嗤!火苗躥起,詞句化為青煙,嫋嫋上天,在空中盤旋,久久不去。

葉行遠抬頭注視著空中煙塵,良久不動。台下同樣也是一片寂然,他們並不知道該怎麽樣判斷這一首詩。

大多數人現在還沉浸在這首格律古怪的短詩帶來的一種惆悵情緒之中,未曾反應過來。雖然看不懂格式,但總能體驗到一種淒美迷離、孤獨寂寞的感覺。

“這葉賢弟的字,倒是絕妙。”有人還咂摸不出詩的韻味,隻能先讚葉行遠的字。

葉行遠原本書法的功底就極好,這一段時日臨摹宇宙鋒,得其剛健雄渾的筆意,水平更是大進,隱然已經有了自成一派的氣勢,假以時日,光這書法一道,他就必成大家。眼瞧他焚去詩稿,倒有不少人覺得可惜。

“隻是這詩……”最先說話的人左顧右盼,想等更權威的人先做出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