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師偃實在推辭不過,隻能暫時答應了布政使潘大人的邀請。不過他按照葉行遠的吩咐,借口對省內的情形不熟,先要了不少公文案卷回來研讀。先摸清情況,再決定他能摻合到哪一步。

藩台大約是真急了,幾日間讓金師爺送來了許多文書副本,唐師偃硬著頭皮研讀,求著葉行遠幫他一起參詳。

葉行遠倒沒什麽不樂意,科舉之途走完後便是做官,到那時不可能不接觸實務,現在就當是提前實習罷了。

不過不看便罷,一看就感到觸目驚心。原本以為當今太平盛世,應該到處歌舞升平,但是在站在布政使司的角度來看,至少在本省和附近幾省卻像是處處有窟窿,幾乎是拆了東牆補西牆。

由此葉行遠這才知道,當今形式的嚴峻了。堪稱是問題多多,足以讓最勤政的能吏也頭大如鬥。

不過危機大都潛伏在暗處,並未爆發出來,如果隻打算混日子,庸官似乎也能過得下去。不過在智者看來,這卻是最危險的時候。

災荒不斷,財政吃緊,流民四起,盜匪嘯聚,內有妖族蠢蠢欲動,外有蠻族狼子野心。雖然到現在為止,還不曾有不可收拾的情形出現,但這亂糟糟的局麵,有種不知從何下手的感覺。

葉行遠又敏銳的發現,這一切的根本原因,還是在於天地元氣的減少。這一點在雨水量的變化上最為明顯。

從曆年的邸報來看,最近十年的雨水總量持續下降,作為天下糧倉之一的定湖省糧產量也是逐年下降,已經到了一條危險的紅線上。

以往都是定湖省向外大量輸送糧食,但現在卻要考慮自給自足問題,向外輸送糧食不及頂峰時一半,而其餘省份狀況不言而喻。

正是因為天地元氣總量的減少,縱然讀書人有呼風喚雨、祈禳避災之能,但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各地災荒頻發,百姓日子自然是水生火熱。

活不下去才會背井離鄉,才會淪為盜匪,也正是因為中原上國這種內憂,所以才會有不安分的野心家開始動作,妖怪周知縣的行徑便是一例典型。

如果能夠解決天地元氣的問題,那綱舉目張,後麵一連串的問題自然也就迎刃而解。可惜這天機流轉,變化之道,就連文聖都隻能言“畏天命”三字而已,葉行遠是絕對沒有辦法幹涉的。

現在最令人擔心的問題就是,天地元氣減少的趨勢還會不會持續下去。這天地元氣變化,自有定數,一甲子為一變,從上升到下降,本是尋常,但最近幾年卻未免降得太厲害些。

要知道改朝換代,亂世起時,往往也就是從天地元氣的變化開始。不過本朝方才享國三百餘年,如今眾正盈朝,也未聽說當今皇帝有什麽昏君言行,按說不至於有末世之兆。

“若不是到了省城,又因緣際會看到這許多機要,我也不知局麵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唐師偃向著葉行遠長歎,“如今想來,在漢江府醉生夢死,卻像是在爐中迷夢,讓人愧甚。”

漢江府相對富庶,唐師偃雖然平時常常無錢,但他一副字畫也值得幾文,又是秀才身份,從來沒有真正為生計擔憂。而起他不曾為官,隻管吃酒作樂,又哪裏知道外界的蕭條?

“怪不得入省城之後,見街邊巷尾的乞丐都多了許多。”葉行遠也是感慨,現在才知道,這些人都是從外地逃荒來的。進了省城乞討的其實隻是零星,後麵還有大批人被阻擋在定湖省境之外。

一股悲天憫人的感覺又從葉行遠胸腔之中湧了出來,他沒法強迫自己當睜眼瞎子,在這種情形之下,總難免生出點救世濟民的雄心。

奈何在這個最大規則就是天機的世界裏,他能夠拿出來的方法實在不多,或許隻能做個縫縫補補的補鍋匠罷了。

不,要趕緊遏製這種感覺才是!葉行遠忽然醒悟過來,現在雖然天命被他識海之中的劍靈所承載,但是天命陷阱對他似乎還有影響,不然為何突然又產生了這種崇高的情懷?

看如今情勢,應該還有幾十年太平,自己不必想得太多,免得又一腳踩進天命的大坑裏麵。現如今盡量置身事外,等科舉成功,得了官位再謀其政。

葉行遠先為唐師偃著想,議論道:“藩台如今最擔心的,應該就是流民入境的問題。於今之計,隻能從保定湖一省安寧入手,無論如何也得將荊楚流民擋於省境之外。一旦大量流民湧入,那就難以應付了。”

這想法有些殘忍,但就是很客觀,荊楚流民是荊楚的問題,若湧入定湖省,那就連帶著定湖一起倒黴。以現在本省現狀,沒有多餘財力接納這些流民。

“那我就這般向藩台進言?會不會太苛酷了些?”唐師偃有些猶豫,但他實在是拿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

葉行遠點了點頭,“事到如今,隻能如此。隻要省內官吏團結一心,嚴防死守,就能夠順利渡過這次危機,但隻怕不遂人願。”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就見金師爺疾步走進來,一把扯住唐師偃,同時叫道,“唐先生!速速隨我去藩台衙門,共同商議大計。”

唐師偃被帶著走了兩步,驚訝道:“何事如此情急?難不成……流民進定湖省了麽?”他又忍不住看了葉行遠一眼,他這烏鴉嘴竟然成真了?

金師爺肅然起敬,“唐先生果然神機妙算,這都能夠料到。快隨我去,此時藩台心急如焚,你若有良策盡管獻上,千萬不能藏拙了!”

流民真的進定湖省了?唐師偃目瞪口呆,等他醒悟到金師爺來意,正想偷偷摸摸像方應物請教時,金師爺卻等不及了。

隻見金師爺拖著唐師偃就向外走,葉行遠都沒來得及阻攔,隻能暗自歎息,繼續想流民問題。

如果定湖省官場能夠鐵板一塊,各守其土,至少能做到不讓大部分荊楚流民入境。這雖然不是問題的解決方法,但至少是讓定湖省置身事外,暫時不會為流民所苦。

但定湖省官場怎麽可能鐵板一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官場又是殺人不見血的最大傾軋之地。

在這種關鍵時刻,本省巡撫回京述職,故意遲遲未歸;按察使臬台大人與布政使藩台貌似不睦,各方官吏更是各為其主,一盤散沙。

這一次流民進定湖省,布政使潘大人如果不能夠漂亮解決,隻怕無論如何也得背下這個黑鍋。葉行遠懷疑,很可能有人給他挖坑。

有膽量給布政使挖坑的人,隻怕也沒幾個,早該想到這點啊!葉行遠拍了拍腦袋,其實慢慢思考,他也能得到正確的答案,但畢竟還未曾處於官場第一線,反應就難免遲鈍了些。

如此一來,布政使潘大人肯定會抓住一切看著像救命稻草的東西。唐師偃這個被三顧茅廬的大賢,自然就被指望拿出主意來。

葉行遠胡思亂想的同時,唐師偃已經到了藩台衙門,看見布政使司幾個大字,他的腿肚子就開始打顫轉筋。今天金師爺來的倉促,自己根本沒有時間向葉行遠請教,肚子裏完全空空如也。

這次可是真材實料的考驗,自己這個冒牌大賢隻怕再糊弄不過去,所以唐師偃又琢磨著,應該怎麽用個緩兵之計。

“我突然有些內急,先去方便一下。金師爺先進去知會大人,我去去便回。”唐師偃站住了不肯動,想借尿遁閃人。

金師爺豈容唐師偃走人,隻道唐師偃還想推脫裝低調,硬拉住不放,苦口婆心勸道:“唐賢弟何必如此?你固有大才,便該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此次固然是紛擾繁雜的局麵,但唯有依賢弟之才,方可挽狂瀾於既倒,這種機會對於你來說也是百年難求!

若是唐賢弟能夠解決當務燃眉之急,得到東家的由衷感激,就算以後科舉不力,也不是沒有出人頭地之路,還請賢弟盡力而為,不要再推脫了。”

這等大事隻要能夠解決,藩台必是感激涕零,能夠解決此事之人,也必將得到賞識和提拔,這可是一條青雲之路。

唐師偃有苦說不出來,有心想承認自己能力不足,又哪裏說得出口?但他聽金師爺這幾句話之後,忽然好像是想明白了什麽,整個人也鬆弛下來,哈哈一笑道:“金兄所言甚是,是我想差了。”

其後唐師偃隨著金師爺一路走入後衙,卻見潘藩台當中而坐,一眾幕賓都是愁眉苦臉,無人發言,可見都是束手無策。

見唐師偃來了,潘藩台強笑道:“唐先生終於來了!今日難局,吾等一籌莫展,正要請先生教我!”

流民渡江,已抵定湖省境,這數十萬饑民一路而下,豈不是如蝗蟲過境,寸草不生?潘藩台急得鼻子上都出了個癤子,鬢邊白發更是分明。

唐師偃強打精神,答道:“藩台大人,請恕學生直言,我雖對經濟之道略知一二,但不過隻是皮毛,這些學識,皆由一位經天緯地的大才所傳授。今日之局麵,學生無能為力,但若是請出我文章之師,以他胸中韜略必有解決之道!”

到了這個時候,唐師偃終於忍不住說了真話!沒錯,他就是想把裝低調的葉行遠賣出來了。

不是唐師偃有心想要出賣葉行遠,實在是因為兩個緣故。第一,自己快撐不住了,實在無法與藩台對答實務;第二,這對於葉行遠本人來說,也是一次絕好的機會,利大於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