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兩岸草長鶯飛,江水浩浩****,葉行遠和唐師偃乘船順流而下,一路甚為順利,抵達省城時間比預想的還要早半日。

省城江州府,地處四通八達水陸交匯之處,昌盛繁華無須多言。棄舟登岸,才進了城門口,便見街麵林立,人頭攢動。

葉行遠看了幾眼城裏景致,便與唐師偃商議,找個潔淨點的客棧入住。但唐師偃卻大包大攬道:“賢弟何必破費?且隨我入住漢江會館便是。”

漢江會館?葉行遠聽這名字,就知道是漢江府人在省城開設的同鄉會館,兼具住宿和聯誼功能。

此時之人出門在外,最可靠的地方當然就是同鄉會館了,比各種不靠譜的客棧好得多了。雖然此地是省城,黑店概率很小,但“車船腳店牙,無罪也該殺”這話總是叫人犯嘀咕。

如果有麵子有地位,當然是入住同鄉會館最為恰當,但畢竟會館能夠容納的人數有限,所以也不是什麽都能住宿的,一般都隻收達官貴人,或者各種名流。

說起來秀才在鄉中算得上一號人物,但在府城就差了許多,在省城就更不算什麽。而且又往往手麵不闊,想住進會館還是很困難的。

葉行遠便猶豫道:“會館雖好,不免人物繁雜,應酬眾多。縱然能入住,若有貴人來到,隻怕還要遷挪,不利靜心讀書,不若另擇善處。”

唐師偃拍胸脯保證,“賢弟盡管放心,有我老唐在,會館中人怎麽也得給幾分薄麵,便是沒有空房也得給我們挪出來。至於以後,更無須擔心。”

葉行遠想唐師偃也算是老江湖了,又是漢江府知名的四大才子之一,真有些優待也不奇怪。如此他便沒了疑問,隨同唐師偃一起轉過幾條街巷,找到了漢江會館的大門。

葉行遠打量幾眼,卻見漢江會館的金字招牌在日光下耀眼,大門外還建有牌樓,樣式十分古樸。

會館門口一個夥計正在春光下打盹,腦袋上下顛動不知在做什麽美夢。唐師偃走到夥計麵前,重重咳嗽一聲。

那小夥計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睡眼惺忪,迷茫瞧著麵前的唐才子。或許是還沒清醒過來,半晌無言,木訥的沒有任何表示。

唐師偃自覺麵子上有些掛不住,隻能擺出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態度,傲然道:“我乃是漢江府唐師偃,之前應該與貴東家寫過信,今日便來入住。”

那夥計醒過神來,揉了揉眼睛,前後張望,既不見騾馬車隊,也不見轎子。雖然唐師偃頭戴方巾,看樣子是個秀才,但還差了點什麽,便搖頭道:“這位唐相公,如今會館已無空房,隻怕要勞煩閣下另找地方了。”

一上來就吃了個閉門羹,唐師偃臉色有些紅,惱道:“你這夥計怎這般憊懶?你去問問你家掌櫃,便知我唐師偃之名,哪裏會沒有空房間?”

唐才子幾年不來省城,新人換舊人了,連看門的夥計都不長眼色。偏偏下船之前還與葉行遠大吹法螺,這叫他如何收場,隻能嗬斥起來。

那夥計卻也是個愣頭青,聽唐師偃呼喝,硬挺著脖子道:“任你什麽唐師傅康師傅,沒有空房便是沒有空房,難道還能給你變出來不成?你是大相公,卻跟小人賴什麽?休要在同鄉麵前丟了讀書人的體麵!”

唐師偃氣得七竅生煙,可憐他老唐科舉連連失意,好幾年不履省城傷心地,想不到這次卷土重來,才剛剛進城就吃了個憋。

會館掌櫃聽到吵鬧,前堂裏出來,瞧見唐師偃倒是認得,趕緊斥退了夥計,笑吟吟的迎上道:“唐相公數年不見,英風不減當年,隻是何苦與小人置氣?在下這就檢點房舍,看看能否為唐相公挪出一間來。”

唐師偃這才心懷大暢,又指著葉行遠笑道:“還是掌櫃識人,可是不隻一間,我這位小兄弟,也需要入住。”

掌櫃麵有難色,遲疑道:“實不相瞞,如今春季出門之人甚多,會館確實未有太多空房。看在相公的麵子上,一間還能騰出來,但是兩間……”

掌櫃一邊說話,一邊卻在打量著葉行遠,看這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卻與唐師偃一樣戴著秀才大頭巾,不禁就暗暗上了心。

在漢江府中,如此年輕的秀才屈指可數,掌櫃陡然間想起一個人來,趕緊轉變口風問道:“不知這位小相公高姓大名?”

看這掌櫃的態度還算客氣,葉行遠也還了一禮,答道:“在下歸陽葉行遠。”

掌櫃眼睛亮了,豪爽的大笑道:“葉相公怎的不早報上名來?漢江會館早聽說閣下要參加今科省試,備好房間虛席以待,先預祝葉相公今科為我漢江府增光添彩!”

掌櫃熱情的把臂相迎,親自領著葉行遠進了會館大堂,一時間忘了和唐師偃繼續寒暄,將唐大才子晾在了後麵。

唐師偃被冷落,心裏隻能暗暗酸苦,但他乃豁達之人,很快也就釋然了。果然……今日已經不再是數年之前,人事有代謝,隻見新人笑,誰隻舊人哭啊。

他唐師偃也曾年輕過,當年是春風得意的秀才相公,也兼有名的才子;現在的他,隻是多年科舉撲街的老幫菜。

而同行的葉行遠才是當紅炸子雞,先是縣試案首,然後又是新科府試案首,這已經很說明問題了。所以在別人眼裏自然前途無量,錦上添花的待遇也就水漲船高。

掌櫃將葉行遠引到會館三進院落最後一個院子的西廂,陪笑道:“葉相公來此,本該安排正房,隻是恰好我們漢江府中袁大人告老還鄉,暫住會館,實在不好動他老人家。”

葉行遠知道會館也會接待一些退下來的官員,而且這是不固定的,正房一般都會留給這些人。至於掌櫃說本該安排自己住進正房,那都是漂亮的場麵話,當不得真。

自己雖然最近名聲不小,但終究隻是九品的秀才,又未曾攜帶家眷,獨占西廂已經算是高規格待遇了。

故而葉行遠肯定不會想著鳩占鵲巢圖謀正房,很懂規矩地笑道:“在下何德何能,敢勞掌櫃費心,西廂安靜雅致,甚為不錯,在下知足了。”

掌櫃見他知道進退,舉止有度,更是佩服。心道這小相公最近好大名聲,又是府試案首,才名震動漢江府,卻依舊如此謙虛,沒有少年得誌的張揚任性,日後必成大器。

他一雙招子看南來北往的客人幾十年,已經磨練成火眼金睛,自認看人不會出大錯,對葉行遠就更存了交結的心思,連帶著唐師偃也多受了幾分好待遇。

當夜掌櫃還特意讓廚子多做了幾個熱菜,為葉行遠和唐師偃接風洗塵,唐師偃心中不快一掃而空,吃了幾杯酒,便拉著葉行遠談詩。

正手舞足蹈之際,恰好有人送請柬來,說是送給漢江府唐相公的。唐師偃劈手接過來,哈哈大笑道:“今日才到省城,便有人送文會請帖,看來我唐師偃之名雖然數年不顯,卻還有幾分臉麵!”

他微帶幾分酒意,搖晃著請柬道:“葉賢弟你雖然名動本府,但畢竟年輕,時日又短,省城尚無人識你之才,猶如珍珠藏於囊中。這次就讓為兄帶你去見識見識,也好見識見識省城文壇!”

唐師偃在省城科舉不如意,雖然也有才名,但不爭氣沒考上舉人,隻好怏怏而回。如今一至省城,便有請帖送到,算有點揚眉吐氣。

葉行遠對唐師偃多少也了解幾分,他如今隻想安心科舉,對別的事沒什麽興趣,便搖頭道:“這文會既然沒有邀請我,我就不去了,前輩自己去吧。”

唐師偃醉眼惺忪,看那請帖竟是發自穆府,更是得意,又道:“賢弟可不要怪為兄不提攜你,這是穆府賞花之宴,大約是想在考試之前,看看本省有名的士子。”

穆百萬既然大張旗鼓的要招婿,也不可能不做前期準備,至少要對省內士子的情況摸個底,然後在省試之後才能夠有的放矢。

對此事葉行遠還是不感興趣,又敷衍了兩句。正說著,忽見唐師偃的臉色垮了下來。因為在請帖上,唐師偃瞧見了一個最為厭惡的名字。

“此人竟敢約我?”唐師偃咬牙切齒,憤憤的將請帖仍在酒桌上,冷笑道:“想不到數年不見,他竟然成了穆府的座上客,真是汙了我的眼!想他年近不惑,中年喪妻,莫非還想續弦穆家小姐不成?”

葉行遠愣了愣,低頭望去,見請帖上麵寫了個名字是“李信”,卻不知是何等人物,竟讓唐師偃這等痛恨?

聽唐師偃的形容,此人似乎與唐師偃的年紀差不多,婚姻狀況一個是“喪偶”,一個是“單身”,這方麵差別也不是特別大。

掌櫃大約知道其中內情,忙勸道:“唐相公且息怒,自你離開江州後,李信這幾年在省城名聲越發大了,算得上省城聞名。穆百萬附庸風雅,時常捧著他,這次賞花文會的帖子,也是托他代發而已。”

穆百萬畢竟是商人,盡管有錢,想要混文藝圈還是差點逼格。李信此人如果是省城知名才子,由他代發請帖,這文會格調就風雅了許多。

“他現在倒是有膽色,居然敢請我,不想要獨領了?”唐師偃兀自憤憤不平,李信在他看來是徹頭徹尾的小人。

當初李信與他唐師偃爭風,吃過幾次敗仗,就一直暗中施展小手段,極力將唐師偃排斥出省城文藝圈。

所以唐師偃不太明白,這次李信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主動來邀自己?他又拿起請帖,仔細看了幾眼,突然啊呀一聲叫出聲來,頓時愁容滿麵。

又怎麽了?葉行遠湊過去,一直看到這次文會的主題,不禁啞然失笑。怪不得唐師偃從誌得意滿變成了垂頭喪氣,這次文會談的不是詩,而是經世致用之學,甚至是科舉策論時文。

而唐大才子以風花雪月和文藝書畫見長,本來就不太擅長那些,多年來更是荒廢經濟學問,所以如今正處在臨陣磨槍、刻苦複習、恢複實力的階段,猛然去這種文會不是丟人現眼麽?

難怪仇家會好心邀請唐大才子赴會,筵無好筵會無好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