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仔細想,葉行遠感悟越深。仿佛天命從來就不是專一的東西,譬如亂世爭雄之時,不知幾人稱孤,又不知幾人道寡,人人都感到自己有天命,結果最後也隻能一人成功。

再具體到縣裏麵,周知縣代表的縣衙是朝廷設置的官府,自然是皇家天命,可是自己這邊,又得到冥冥之中的天意指引鼓勵……最後還是成王敗寇的道理?

“天機是什麽,在下有所理解,可是天命本質到底是什麽?為什麽天命是天機的守護?”葉行遠忍不住對周知縣問道,此時兩人不像是劍拔弩張的對手,反倒像是學術討論。

周知縣臉上有迷惘神色一閃而過,“本官若是能參透天命,還用窩在這偏遠小縣與你們鬥法?”

至此無話可說,葉行遠起身告辭。周知縣望著葉行遠背影歎口氣,隻能暗暗可惜。

葉行遠不過是一個秀才,就能觸摸到天命,這說明了他絕非常人,所以周知縣再次起了招攬之心。怎奈葉行遠還是不肯歸附,不愧是天命眷顧到的人。

從縣衙後堂走到大門,葉行遠又有了新的領悟。至少周知縣有一句話是對的,那就是:天命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明明知道了它的存在,卻依然還會沿著注定的道路前行。

就像自己現在,能無視父老鄉親的哀求,能拋棄歐陽前輩和同道於不顧,能摧毀悲天憫人的同情心,能放下自己的道義臉麵,當一個被人鄙視的逃兵麽?

“不能!”葉行遠自言自語地答道。所以,與其說這是天命陷阱,還不如說這是人性的陷阱。

想到這裏葉行遠忽然覺得,所謂天命也沒那麽可怕了。區區天命而已,怎麽可能比人心更可怕,我命由我不由天!

就在此時,葉行遠識海中的劍靈綻放出七彩光輝,還發出龍吟之聲回**在識海中。葉行遠吃了一驚,難道突然之間又得眷顧,金手指要發威了?但仔細再感應,劍靈偏又沉默了下來,老老實實的窩著,仿佛之前沒有發生任何異象。

劍靈再無異樣,葉行遠便緩緩走出了縣衙大門。

此時一陣冷風吹起,寒意沁人。葉行遠下意識抬頭看時,不禁大驚失色。縣衙外原本應該有幾百人,如今卻隻剩下幾十人,蕭索零散的站在寒風裏,全然沒有了先前圍堵縣衙的氣勢。

難道周知縣已經派人動過手了?見到這局麵,葉行遠立刻就猜測到什麽,肯定是趁著自己這領頭人不在時,有人做了什麽手腳!

一個微胖的秀才哭喪著臉,奔上來與葉行遠稟報,“葉賢弟你出來晚了啊!許多人都走了,這可怎麽與歐陽前輩交待?”

此人就是歐陽舉人的三個鐵杆支持者之一,葉行遠記得他姓李,便苦笑問道:“李兄,這是怎麽回事?怎麽都走得隻剩你們幾個?”

剩下幾十個人當中還是以村民為主,秀才總共也沒剩幾個了,看上去真是淒涼。

李秀才唉聲歎氣道:“適才縣衙派人出來,公布即將選派二十名秀才去省城參加國子監拔貢考試,凡是在縣衙鬧事的一概不選,當場有人掉頭便走。沒有葉賢弟你撐住場麵,諸君見有人帶頭,就沒了心氣,又貪圖拔貢名額,立刻走了一片……”

此事尚在意料之中,葉行遠隻能無語。貢生機遇對沒上升渠道的普通秀才**力非常大,拔貢的機會又實在稀少,他們為此事中途變節,葉行遠也不好意思去責怪他們。

“那……與吾輩同來的百姓們又去了哪裏?”葉行遠繼續問道。某人說過,知識分子在政治上是軟弱的、搖擺的,但這些農民同誌應該有比較堅定的覺悟和革命性啊,怎麽也跑了這麽多?

李秀才繼續歎氣,“縣衙除了宣布選派拔貢之事以外,還另外又發了公告。明年將向朝廷申請減免一定數額秋糧,減免名單視災情分配,在衙門這裏鬧事的,一概不減免。”

這一招釜底抽薪好狠!周知縣的謀算真是一環扣一環,任何資源都利用到了極致。其實周知縣的目的很簡單,無非是提升糧稅上限,讓自己的考評得到“上上”。

為了實現這個目的,周知縣首先就得將阻撓他雨水分配方案的縣內士紳徹底擊垮,這其中承他看得起,葉行遠也是個重要拉攏對象。

然後畫一個小餅,說要分給大家吃,但又不具體說情分給誰,結果人人都有了幻想。當百姓對生活有了一絲盼頭時,誰還會跟著抗爭?

鄉親們還是太單純太目光短淺了!葉行遠也隻能憐其不幸恨其不爭,略有點悲涼。沒吃到嘴的小便宜就讓他們土崩瓦解,還能成什麽大事?

而一旦沒了為老百姓說話的縣內士紳,沒有了傲骨錚錚的葉行遠,明年這減免大餅還不知道能否實現呢!至於周知縣任期的後兩年,再變本加厲,玩起朝三暮四的把戲,到時候可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

站在縣衙大門外,葉行遠也徹底想通了,難怪周知縣會單獨請他進去,還東拉西扯的說了半天,貌似很耐心的為自己解釋什麽天命陷阱。

本以為隻是危言聳聽恐嚇自己,沒想到還同樣是調虎離山之計。在自己為了天命理論求教時,外麵早已天翻地覆了。這周知縣走一步看三步,真是平生所遇之勁敵也。

若是被周知縣最後得逞,自己首倡大義就成了首當其衝,隻怕不用天命反噬,也是窮途末路了。別的不說,這臉麵往哪裏放?以後傳揚出去,自己豈不成了笑話?

想至此處,葉行遠唏噓不已,自己登高疾呼,想著帶領全縣紳民抗爭,難道最後落個這種結局?怪不得故事裏麵,英雄總是被小人凡人普通人害死啊!

耳邊李秀才還在喋喋不休,葉行遠卻覺得他的聲音變得越發虛幻迷離,耳中嗡嗡作響,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些什麽,也不想聽了。

黃典吏大搖大擺的開了縣衙大門,施施然走出來,剛才眾人圍堵縣衙門口,說實話他是真提心吊膽。他也曾是讀書人,兔死狗烹、借頭一用的典故又不是沒有聽過,如何能夠不怕?

畢竟他在縣衙裏屬於背黑鍋的存在,如果縣尊被逼無奈,想要息事寧人,他肯定是第一個被拋出去犧牲的。

好在周知縣雄才偉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大門之外,輕描淡寫就將一場危機化解於無形。今日縣中,終究還是縣尊老爺的天下,什麽歐陽舉人,什麽葉行遠,統統都要靠邊站!

黃典吏瞧見葉行遠還站在縣衙門口發呆,心中得意,忍不住譏笑道:“葉相公,適才門庭若市,如今門可羅雀,這種心情可好受?

啊呀!我書本拋荒已久,卻不知這兩個成語用得對還是不對,要請葉相公這讀書人好好指教一番才是!”

他哈哈大笑,瞧著剩下的幾個秀才,臉上露出不屑之色,“讀書人?又是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