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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開始得再普通不過——這種事,幾乎每一分鍾,都會發生。

事情如下:

一個家庭住宅之中,女主人正在款待客人,言談殷殷之間,電話鈐響起。

女主人順手按下電話掣,電話中傳來一把很有禮貌的男聲:“請米博士聽電話。”

女主人笑:“對不起,這裏沒有米博士,你打錯電話了!”

一般來說,事情至此,女主人放下電話,就不會再有什麽發展,但,若是沒有發展,自然也不能成為一個故事的開始,所以還有下文。

那男聲更有禮貌:“對不起,我打的這個電話,號碼是——”

他說出了一個電話號碼。

女主人自然記得自己家裏的電話號碼,不錯,號碼對,但是沒有米博士這個人。

女主人說:“號碼不錯,不過,沒有米博士。”

男人笑了一下:“那就對了,米博士大概還沒有到,他應該很快就到了,他來了之後——”

男聲說到這裏,女主人已有點不耐煩——她有客人在,不想再在電話中糾纏下去。所以她道:“不會有什麽米博士來,你弄錯了!”

可是男聲堅持:“不,米博士應該快到了,他一來,請你轉告他——”

電話是按下了掣鈕之後,通過擴音器對話的那種,所以客人也可以聽到那男聲。客人聽到這裏,咕噥了一句:“這人也真煩!”

女主人提高了聲音,打斷了那男聲:“你弄錯了,我們並不認識什麽米博士!”

她已不準備再說下去了,可是那男聲還是搶著說了兩句話,那兩句話令得女主人詫異之至,自然而然,和那男聲對話下去。

那男聲道:“我也並不認為你們認識米博士。”

女主人有點惱怒:“可是你說他要來!”

男聲道:“他要來,和他認識你們,這之間沒有必然的關係,是不是?”

女主人怔了一怔,要略想一想才明白,男聲說得對,確是如此,陌生人也可以造訪的。

女主人已是中等程度的不耐煩:“我們沒有接待陌生人的習慣!”

男聲道:“那不關我事,我沒要求你接待他!”

女主人聲音因不耐而變得尖銳:“那你要求我什麽?”

男聲道:“我隻要求你轉告他,請他立即和我聯絡,立即!”

女主人沒好氣:“真莫名其妙——”

那男聲已接著道:“拜托,拜托,謝謝你了!”

要不是有客人在場,女主人一定會大大發作,但饒是有客在,女主人也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喂,你這人——”

可是,那男聲在連聲“拜托”聲中,卻已經結束了通話。女主人憤然:“神經病!”

客人代女主人不值:“這種冒失鬼,早就該把他罵回去,多半是探聽人家家裏有沒有人,好來“闖空門”!”

社會秩序不好,那電話又來得突兀,也難怪人會作如是想。

主客二人,說談一會,已把那電話忘了。可是,不多久,電話又響了起來,女主人再按下掣,聽到的仍然是那個男聲,聲音相當焦急:“米博士到了沒有?”

女主人這一次,忍無可忍了,尖著聲音就叫了起來:“見你的鬼,告訴你沒有什麽米博士!”

那男聲卻道:“哦,他還沒有來?”

女主人更怒:“不會有什麽米博士來,你再來騷擾,我會報警追查!”

那男聲發急:“你別生氣,米博士一定會來,拜托你告訴他——”

這一次,不等對方講完,女主人一按掣鈕,就停止了通話。

女主人已氣得有點不顧儀態,望著客人,有大約三十秒鍾,出不了聲。也就在這時,門鈴響起。

女主人的住所,是一個極華麗的居住單位,通常,這樣住著非富即貴人家的華麗巨廈,有訪客前來,樓下大堂的護衛員,會先禮貌地請來訪者等一等,問明來曆,由護衛員首先打內線電話上來,問明主人見是不見,才讓訪者上來,極少出現來人直接上來按門鈴的事。

所以,當門鈴響起時,女主人大是愕然,和客人一起轉頭望向門口。

主客二人都坐在近陽台處,離門口有一段距離,且還有不少陳設阻隔,一幅來自奧地利的雕花水晶玻璃屏風,就阻住了視線,所以,當女仆去應門時,兩人隻看到女仆走向門口,至於在門口發生了什麽事,兩人都看不到。

在大城市中,曾提及過,社會秩序不好,所以習慣上並不直接開門,而要先隔著門,問答一番,這才開門延客的,那女仆久經訓練,自然如此。

於是,主客二人就聽到了如下的對話。

女仆間:“誰啊?”

門外傳來了一把柔美之至,悅耳之極,甚至隨便一句話,也像是充滿了感情一樣的聲音:“我是米博士。”

雖然隻是五個字,聲量也不高,但是卻令得主客二人,陡然之間,霍然起立。

兩個人突然因驚愕而起立,若都是女主人一樣的身型普通那也罷了,偏偏那位客人,身型有異於常人,是一位超過一百五十公斤的肥胖婦人——尋常單人沙發是放不下她那豐滿的嬌軀的,她剛才坐在一張雙人沙發上,這一霍然起立,絕無誇張,帶起一股勁風,令得沙發旁的一盆茉莉花,落下了不少花瓣,散發出一陣花香。當她巍然立定時,景觀甚是異特。

這位肥胖的女士,雖已屆中年,可是皮膚白雪,杏眼桃腺。酒渦深深,若非她身上那五十公斤的贅肉,實在是一個少見的美婦人。

這胖女人不是別人,在我的故事中,大大有名,乃是溫家三少奶,溫寶裕的令堂大人!

這件事,為什麽會和我發生關連,溫太太在場,當然是主要原因。

而女主人的身分,有點特別,本來我不想寫出來,可是到後來,不寫也不行,因為她在故事的發展中,變得很重要,所以隻好如此。

卻說當時的情形是,溫太太一站起之後,勁風未減,她已然發出了一下尖叫聲來。

溫太太的尖叫聲十分著名,可以令一排士兵掩耳而退,所以女主人驚上加驚——第一驚是,居然真的有一位米博士,找上了門來!

由於溫太太的尖叫聲實在太驚人,而溫太太發出驚叫,也是因為受了驚,所以以下一分鍾發生的事,事後竟沒有人說得清楚是怎麽發生的。

以下那一分鍾發生的事,已經有點不尋常了——那應門的女仆,竟然打開了門,讓自稱是“米博士”的人走了進來!

這種情形,本來應該屬於正常——有人來,開門揖客,那是正常的人類行為。可是在罪案叢生的大都市之中,人類行為和傳統有些不同。有人來,絕不可以就這樣開門,不然,會變成開門揖盜,使自己蒙受可怕的損失。

而且,為了避免會被人奪門而入,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扇鐵門,作為防線,在打開木門之後,可以隔著鐵門,和來人對答,直到肯定了對方的來曆,這才開啟鐵門,而且,通常開啟鐵門的手續,還相當複雜,所以來人極難自行進入。

而由於不少人開了門,遭到槍殺的罪案,幾乎每天都有發生,所以人人都知道“不可隨便開門”的原則,有錢人家的女傭,自然早已受過一再的叮囑,所以,那自稱米博士的人,居然堂而皇之地走了進來,這實在是叫人感到意料之外的事。

這一切發生的事,我是從轉述之中聽來的,轉述給我聽的人,自然是溫寶裕。當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我竟自然而然,掩住了雙耳——因為我預料在這種情形之下,溫太太會有一聲更尖銳可怕的尖叫聲傳出來,其音頻之高,是可以震碎所有在她周圍五公尺範圍內的任何玻璃。

但是。溫寶裕再說下去,結果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溫太太並沒有叫!

溫太太並不是不想叫,她一見有一個陌生男人走了進來,已經準備叫了,在準備發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叫喊之前,她先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使她本來已達世界紀錄水準的胸圍,又膨脹了許多。

但是,她並沒有發出聲音來,並不是由於驚慌過度發不出聲音,而是在剎那之間,她感到一點威脅都沒有,絕不值得害怕,當然,也就沒有了尖叫的必要,大可以節儲能源以備下次之需。

不單是她,連女主人,一見女仆放了人進來,也準備大聲責斥的,可是一開口,也沒有出聲。

這都是她們在見到了米博士之後所發生的事。

何以會如此呢?那是由於米博士的外型,實在太出眾,太令人感到如沐春風,太沒有侵略性,太叫人看了就喜歡,太叫中年女性的母性迸發,太順眼,太叫人一見就打從心中喜歡出來的緣故。

用了那麽多形容詞,當然不如溫太太後來對她兒子所說的那番有力,溫太太這樣說:“小寶兒啊,你自小就像是糯米粉搓出來一樣,雪白粉嫩,樣子也可愛,可是那……那米博士,比你看來更討人喜歡,叫人一見就想到那是心肝寶貝,要摟在懷裏親他的。”

溫寶裕在轉述他令堂大人的話時,頗有不服之色。我道:“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令堂沒有尖叫,我相信,至少她的感覺,真是如此,並無造作。”

總之,進來的米博士,是一個唇紅齒白,眉清目秀,溫文儒雅,笑容可人,玉樹臨風的翩翩美青年,女主人和溫太太當時手中如果有水果的話,一定會不假思索就扔過去的。因為兩位女士,在剎那之間,就認定了那米博士,超過了古代的美男子潘安。

當然也是由於這個理由,所以女仆才會一下子就開門讓他進來的——外在美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等到溫太太和女主人定過神來時,那個美得令人心醉的米博士,已經登堂入室,來到了客底中心的那幅波斯真絲地毯之前了!

他在將踏上那幅地毯之前,猶豫了一下,女主人已忙不迭道:“不必脫鞋,不必脫鞋!”

那是來自日本的壞習慣之一,要客人進門脫鞋,真是不知道是什麽規矩。

米博士點了點頭:“好美的地毯,真叫人不忍踏上去!”

女主人忙又道:“地毯就是被人踏的——”

看她那種神情,兩眼有點水汪汪地,像是還有一句潛台詞沒說出來:“就像有些人,生來就是叫人憐愛的!”

這是後來溫太太說的,溫太太還有一些話,是批評女主人當時的情景的,甚是不堪,隻舉一二,不便全錄,她非議女主人:“哼,都快五十歲的人了,哎喲,那情狀,就像是懷春少女見了白馬王子一般,好不叫人惡心!”

至於溫太太自個兒神情如何,自然無法深究了——之所以登錄一二,是想說明米博士的男性媚力,是如何之甚。這種媚力,能激發女性的本性,所以“都快五十”或“已過五十”的兩位女性,其時便特別溫柔。

在兩位中年婦人有點失態的情形下,米博士泰然自若,顯然他已見慣此種場麵。

他很是有禮,在一連聲的“請坐”聲中,他坐了下來,聲音動聽:“曲先生呢?我和他有約,他——”

米博士這句話一出口,女主人才從少女懷春的境地中,蘇醒了過來。

她呆了一呆:“曲先生?”

這時,溫太太用手肘碰了碰女主人,表示有話要說。可是女主人專注米博士,一手撥開了溫太太的手肘,又道:“曲先生?”

米博士道:“是啊,他——”

說到這裏,他劍眉微蹙,似乎由於約好了的人不在,而有點不耐煩,這樣子,更叫人看了又心疼,又心生憐愛,同時又暗罵那個“曲先生”。

女主人搓著手,手指上的寶石介指閃著光,她道:“怎麽說呢?曲先生……曲……曲先生……”

米博士顯然已不耐煩,可是還維持著絕佳的風度:“我們約好了的!”

女主人實在不便把實情說出來,可是卻不說也不行,她隻好先長歎了一聲,這一下長歎聲,真的很是哀切,以致米博士立刻現出關切的神情,這也就更令女主人如飲醇醪,為之心醉。

女主人道:“米……博士,真抱歉……這可能……有了一點小小的誤會——”

米博士神情訝異,一副純真無邪的模樣:“誤會,那怎麽會呢?”

女主人再歎了一聲:“這裏沒有……沒有什麽曲先生!”

米博士聽了,先是一怔,接著便十分可愛地笑了起來,他的稱呼更大可人心:“小姐,你在和我開玩笑?我和曲先生有重要的事要商量,請你請他出來。”

這是後來溫太太非議女主人的主要原因之一——米博士專對女主人說話,忽略了她的存在,使她感到惱怒。而且女主人被稱為“小姐”之後,那種眉花眼美的樣子,也叫她受不了。

她和女主人本來就沒有什麽交情,當時難免有點妒火上升。

這時,她不甘寂寞,大聲說了一句:“是啊,你——那位也不姓曲!”

她在“你”和“那位”之間,故意停了一停,而且,含糊其詞地用“那位”來稱呼一個人,當真是用心良苦。那和女主人的特殊身分有關,各位可以自去領會。

趁機形容一下女主人,溫太太說她“快五十歲”,那是誇大之詞,她四十出頭,正當盛年,風華正茂,肌膚賽雪,身型豐滿,高姚頎長,是一個極出色的美人,更有難以形容的千種風情,和米博士雖有一段年齡上的距離,但是看她和米博士對談,俊男美女。不論是一啟唇,一揚眉,以至於極微小的小動作,都有無限美態,可以看得人賞心悅目的。溫太太是因為“別有懷抱”,所以看在眼中,才會產生越看越不順眼的反應。

女主人受了溫太太的一刺,卻仍然笑語盈盈:“所以我說有小誤會——米博士你找錯地方了!”

米博士突然開懷笑了起來:“怎麽可能,這裏的地址是——”

他說出了一個地址來,卻一點也不錯,女主人歎了一聲:“地址不錯,可是沒有甚麽曲先生!”

米博士仍然不信——這時他的神態,更是可愛:“可是,可是剛才在門口,我說找曲先生,就開門給我了!”

女主人再歎一聲,由衷地道:“那……多半是由於你,你……你看來……看來……所以女仆才開門的。”

女主人說得支支吾吾,而且說話之間,粉頰便飛起了兩團紅雲,嬌豔無比,看得米博士也有點發呆,兩人居然四目交投,默默無言了好幾秒鍾。

直到溫太太在一旁,連聲咳嗽,女主人才戀戀不舍,把目光自米博士俊美的臉上移開,但兀自斜睨不休,更添風情。

雖然最後,終於通過語言,弄清楚了確是誤會,米博士大是訝異:“這地址明明是曲先生給我的,怎麽會弄錯,真是奇哉怪也,莫名其妙。”

女主人也連聲稱怪,不過看得出,她極之歡迎有這樣的誤會。

溫太太指著女主人,胖臉之上,現出一絲曖昧的笑容,喉嚨之間發出含糊的聲響。那意思是說女主人一定是交了一個姓曲的密友,礙於她恰好在場,所以不便相認。在做了這些怪表情之後,就待作狀,起身離去,怎奈她尊體實在太重,站了幾次,未能竟動。

女主人知道溫太太用意,笑罵道:“你少動骯髒念頭,米博士前來,確是誤會!”

其時,溫太太雙手,撐在沙發扶手之上(雙人沙發),隻是嬌軀不勝負荷,仍在半坐半起之間,正在發力,難以反駁。

而米博士一見溫太太如此情狀,大生憐香惜玉之心,紳士風度迸現,移步過去,輕扶溫太太玉臂,向上略抬了一抬。

他這一抬,實際上隻能抬起溫太太的嬌軀於萬一,但是精神鼓舞作用,卻是非同小可,溫太太立時挺身起立,隻是米博士估計略有錯誤。所站立的方位不對,以致溫太大站起之後,腰圍撞了米博士一下,把米博士撞出一公尺有餘,以致她的一個感激的眼神沒有了著落,並未被米博上接收到。

當溫寶裕向我說到這裏的時候,我責斥他:“令堂就算把當時的情形,向你說得再詳細,也必然不會有這一段!”

溫寶裕倒也老實:“確然沒有,那是我加上去的——她當然不好意思照實說!”

我笑了起來:“連母親也誇大編排,天性可知。”

溫寶裕道:“我怕我說的一切太悶,叫你聽得沒興趣,是以才加油添醋。”

我催他:“你來向我說,必是事情很有些出人意表之處,隻管說下去便是。”

溫寶裕點了點頭,再說事情的經過。

當下,女主人忙過來問才站穩了的米博士:“你……沒什麽吧。”

米博士雖然神情駭異,但也連聲道:“沒什麽,沒什麽!”

溫太太很不是味兒,這才想起了事先的那兩個電話,她嘖嘖稱奇:“真怪,米博士找錯了地方,可是竟有人會早知道他會來!”

女主人這才記起,她“啊”了一聲,米博士卻摸不著頭腦:“怎麽一回事?”

女主人把剛才兩個電話的情形說了,米博士俊美的臉孔上,現出很是焦急的神色來:“那一定是曲先生,他知道錯給我地址了!”

他一麵伸手向上衣袋上摸著,一麵問:“可否借用一下電話?”

女主人沒開口答應,米博士已從口袋中,摸出一本“電子記事簿”來——這類“電子記事簿”,目前已大行其道,不必多作介紹了。

米博士在記事簿上按了幾下,想是在找曲先生的電話號碼,然後,他放下記事簿。

兩位女士都看著米博士打電話,隻見這俊男果然非同凡響,連打電話這樣普通的動作,他做來都優雅動人,看得人賞心悅目——由於兩位女士的注意力隻集中在米博士身上,這才有以後的一些事發生。

電話一接就通,米博士“喂”了一聲報了姓名,就隻聽對方說話。